莫比乌斯克莱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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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佣占七夕13h】克莱德与克莱德(下)

第五人格佣占衍生同人

合在一起发不出来,拆开试试

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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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夏季。


  市郊的太阳热到离谱,世间罕见这样的天气。空气丝丝扭曲,停在路边的汽车车顶平时是野猫的栖身之所,如今像一大块烤熟的烙铁,坏掉的雨刮器死蛇一样躺在挡风玻璃下方的凹槽里,被黄色的宽胶带随意粘起来。


  “在看书?”


  奈布从电话亭回来,坐进副驾驶的位置,顺手把车门带上。


  “德罗斯报社出版的电影鉴赏杂志,快看完了。”


  近几年文化和社会都在飞速变革,电影行业空前繁荣,各种眼花缭乱的杂志报刊横空出世,不可不谓之百家争鸣。

  伊莱翻过一页,换了几个角度还是不能完全把自己藏在阴影里,不得不先把杂志放在一边,转头开始调整遮光帘的位置。


  两匹老马在逃命的时候跑死了,单车从高处落下时撞瘪了轮子,摩托的油箱自燃在一个干燥冬天的下午……距离他们第一次相遇已经过去了三年,亡命天涯的路上载具也总是在更新迭代。放在几个月前,他们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这辈子还能开上汽车。


  “其实有一点我很好奇,”伊莱拉好遮光帘,余光瞥见奈布正在看电影杂志的封面。

  

  那是一部叫《邦妮与克莱德》的新好莱坞电影海报,电影的结局两名罪犯主角被乱枪射死。

  

  他给自己系上安全带的卡扣,随后转动钥匙发动汽车:“如果一个人同时被来自身前和身后的子弹击中,那么他就会同时受到两股来自相反方向的冲击力。那么这时候他究竟是会朝前倒还是朝后倒?”


  “那要取决于开枪的是两名小贼还是一个中队。如果在一瞬间你的胸前和后背各自出现了25个窟窿眼,那么你就会在原地跳霹雳舞。”


  回想起昨天晚上酒馆里的群魔乱舞,奈布难得有兴致地抬起胳膊敷衍地晃了两下,模仿舞池中艺人的舞姿。


  

  杜兰达酒馆是黛米·波本名下的一处产业,许多兜帽党的年轻人聚集在那里消遣,过漫长又无趣的夜生活。

  

  昨夜十一点五十九分的时候,奈布在酒馆大厅拿出他准备了六个月的戒指向伊莱求婚——所有他能想到的形式都走了一遍,包括两个花童和他念了二十多遍依旧磕磕巴巴的誓词。所有人都玩嗨了,伊莱亲自下场拉着他跳交际舞,跳得那么高兴,乃至于准备给侍者的小费都从口袋里飞了出来,也不知道最后被谁给捡走了。


  伊莱观摩了一会儿,给出了客观的评价:“你跳的什么狗屎。”


  “比你举着手站在原地摇屁股好。”

  

  奈布必须承认,自己在这几年里被迫变得开朗许多。他将烟头在点烟器上一戳,浅浅抽了一口以后塞进了伊莱嘴里,朝摇屁股先生脸上吹出一股细烟:“现在开车,去加油站。”



  

  

  汽车油箱见底,开不了长途。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应该在加油站给车加满油,然后返回杜兰达酒馆买点吃的,等明天天一亮就改道去码头,之后弃车乘船前往海伊拉度假岛会会几位老朋友——就在刚刚黛米托邮局的熟人给奈布打电话转述了一封电报,说她们在岛上遇到一个可爱的西部牛仔。


  在那里他们会度过长达一个月的休闲时光,可能顺手帮老板留下几名看得顺眼的游客,等熬过最热的一段时间以后满载特产回到切斯特郡看望伊莱的几个远房亲戚。


  计划很美好,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们在距离酒馆还有大概三公里的地方遇到了阻截。


  

  “黑帮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车载音乐是杰克逊五兄弟乐队的《I Want You Back》,收音效果烂到爆,童声听起来像公鸭嗓子。伊莱低下头躲过一颗子弹,挡风玻璃在面前寸寸开花,他差点没握住方向盘。

  

  这些年他们拥有过许多拥戴者,但也招惹了不少仇家。年轻气盛的穷小子们视他们为时代楷模,于商人和权贵来说他们却无异于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早日除之而后快。为了赏金,或多或少会有几个杀手愿意背这口黑锅。


  “是警察。”

  

  奈布抬起遮光帘,两枚后视镜分别倒映着一辆警车的车头,还有一辆紧跟在后面。


  两人迅速对了一下眼神,默契地扳倒座椅交换了位置。


  伊莱从后备箱拿出那把准备送给帕缇夏防身的便宜斯登冲锋枪开始组接零件,熟悉路况的奈布接过方向盘,在岔路口改道往县城的方向开去。

  

  既然是警察,那就不能带去酒馆解决了。在不确定是否被人出卖了行踪的前提下,他们不能让那些毫无准备的年轻人冒被瓮中捉鳖的危险。


  像城市周边这种人群聚集的地方警察不敢轻易开枪,更何况目标还是一辆没了司机就会横冲直撞的汽车。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伊莱才敢大胆地打开车门鸣枪示威。

  

  车窗太小,枪杆伸不出去,伊莱没有做任何瞄准工作,特意朝没人的方向空放了两枪——至少让对方知道他们也有枪械,不至于直接加速撞过来。


  但他们今天运气不好。现今匪盗势力猖獗,何塞辞职后今年警察局特意新招了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其中有一个胆子尤其大,趁路口拐弯的间隙从车窗探出脑袋,直接一枪打爆了前方车辆的左后车胎。


  车身整个歪了一下,车轮吱嘎吱嘎地惨叫着从路边蹭过去。


  混乱之中一颗子弹紧接着打进了伊莱的胸口,左边的门狠狠撞在了行道树干上,连带着车里的人也差点被甩出去。伊莱眼前顿时漆黑一片,握着枪的手软绵绵地失去了力气。


  奈布伸手抓住风衣的领子拉了他一把,让他倒在车厢里。


  

  汽车车门大敞,从绿化带开进钢铁丛林,在融化的柏油路上疯狂逃窜。三辆警车一面鸣笛一面追赶,街边的路人慌不择路地四处奔逃。


  

  “我会死在这儿吗?”


  起初伊莱还能强撑着给自己的伤口做按压处理,但随着胸口的血越冒越多,渐渐渗透了衬衫,从外套洇出来。年仅21岁的逃犯终于感到了慌张:


  “昨天的电影我还差个结尾没看完,今天晚上我还想去杜兰达酒馆喝两杯生啤。”

  

  他咳嗽两声,又喀出一口血,喉咙里直冒泡。


  “你会没事的。”


  奈布不让他再说话了,用风衣紧紧地裹着他,一只手操纵方向盘,在飞满垃圾和扬尘的道路上一通狂打。


  

  又是一颗子弹打碎了后视镜的玻璃,蛛网纹迅速扩散到了整个镜面,每块迸溅开来的碎玻璃都折射出不同的彩色光泽。


  那一瞬间,伊莱的眼前忽然闪过了许多东西。


  像是许多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片段,有些是被遗忘的,有些才刚刚经历过,还有些尚未发生。


  神父在教堂里为他洗礼,祝福他一生安康,做个好人。婴儿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倒挂的世界,和人人下垂的微笑嘴角;


  孩提时代,当同龄人聚集在一起做游戏、斗蛐蛐儿或者被送去学校,他从废品站捡来一本电影画册,从此迷上了《火车大劫案》,哪怕四名强盗在草原上的火并中被一一击毙;


  田野里是随风摇晃的麦浪,他在树下救了一只猫头鹰,又将它放飞在夏秋交际之刻。夜里做梦有人告诉他风暴来了,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当先知,当时还健在的父母却告诉他梦总是相反的……


  飓风,暴雨,疾病,被牵走抵债的牛,双眼暴凸吊死在树上的偷面包者,接着是逃荒——葬礼——逃荒——葬礼——逃亡、逃亡、逃亡,还有一枚在转动迪斯科灯球下闪闪发光的钻戒。


  有时候伊莱也会在内心做这种假设:如果当时他没有遇到奈布,而是和其他人一样向约克上尉的部下缴纳路费,或许现在他已经跟随大部队在柴郡的奶酪加工厂发家做起了生意,有了自己的工厂和学徒,然后再聘上几十个便宜的长工,快快活活地当上了或是凭良心给钱或是压榨穷苦人获取财富的大||老板。


  但他知道,假设就是假设。

  

  人生是一桶会随着时间变质的牛奶,一旦放酸了,就再也变不回发酵之前的滋味。即便当时奈布没有出现,他也迟早有一天会走上今天这条道路。


  成年以后他热衷于收集各种电影画片,常常隐姓埋名出入影院,尤其偏爱一些犯罪黑帮剧情片。奈布以为那是他的爱好,特意从二手书店给他淘换来许多过期的电影期刊,乃至于一些被当做赠品捆绑销售的穿搭书籍和满是涂鸦的中小学课本,伊莱都认真收藏了起来,闲暇时间也会抽空读上几本。


  但他其实并不喜欢看电影。


  伊莱知道自己为什么痴迷于观察那些罪大恶极的角色。

  

  他通过电影人物的行为、言语和人生轨迹为自己寻找思维上的同类,然后翻到最后一页查看他们的下场,遗憾地发现几乎没有逃脱法网安度一生的特例。他出生于一个安乐之家,家教和美德曾使他为这种思维感到羞耻,直到约克上尉的部下把他向前推了一步。


  伊莱从来不是因为仰慕犯罪分子而成为倾天大盗的邦妮,如果没人干预他的人生走向,他本该用压在包袱和银钱下方的剃须刀抹过那个收取过路费的骗子的喉管,然后拿走他们的枪和钱袋成长为一个克莱德·巴罗式的人物。在混乱而又潇洒的六十年代复刻三十年前发生在路易斯安那州的经典好戏,或者单纯作为一名独行杀手游走在街头巷尾,要么死在时代的洪流之中,要么活下来大放异彩。


  

  临近昏迷之际,伊莱努力睁开眼睛,看向手指上才戴了12个小时的戒指。


  

  或许当时他一门心思地追随催马而去的奈布只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和现在那些跟风打扮成兜帽怪客的青少年们没什么两样。但他又确实为自己选择了另一条在捍卫正义与抗争世俗之间取得了平衡的路,获得了与众不同的人生……


  总得来说,这辈子算不上有什么遗憾。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紧跟着一阵天旋地转,伊莱猛地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惊醒。


  不知何时他们已然开到了一个新鲜地方,周围满满的都是人声,二层的楼阁建筑随处可见,一条又长又宽的阶梯一直通向尖顶的白色建筑。

  

  奈布靠边停车,双手将他抱了起来,朝台阶上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


  警笛声越来越近了,一丝不妙的预感让伊莱努力打起精神,用仅剩的力气抓住奈布的衣服,苦苦哀求起来:“别丢下我,我有用,我还能开枪,别把我埋在这儿!”


  “我是奈布·萨贝达,兜帽党的首领,恶贯满盈的江洋大盗!”


  “举起手,站住,站住!”

  

  “别动!不许再往上走了!”

  

  有人喊了声“预备”,一阵密集的炸响从远方飘来,听在耳朵里像是用车胎碾碎了一张气泡膜。


  朦胧间伊莱感觉抱着自己的身体忽然向前一倾,他整个人像是在摇晃的帆船上栽了一下,但很快又平稳下来。


  “……他是被我抢来的人质,一名虔诚的基/:督/徒……现在他受伤了,需要治疗!”


  警车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


  “该死的,他还是人吗?”


  “他的车没油了!快拦住他,让他进了教堂就麻烦了!”


  鼻翼间都是鲜血和火药的气味,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缺氧让思维变得迟钝,疲倦终究盖过了危机感。伊莱感到冷极了,手脚冰凉,肚子也饿,想吃点热气腾腾的午餐肉罐头,但没力气说出自己的诉求。


  他开始觉得自己是一头在暴风雨夜出生的羔羊,柔软的耳朵,睁不开的眼,还有绵软的蹄子,让人裹在父亲的羊皮制成的袄子里度过寒冬。冷飕飕的空气穿过口腔和气管,又从胸前的空洞里漏出去。


  奈布在喊他的名字,似乎声音从未如此遥远过。

  

  但他现在确实累了,就像一夜舞池疯狂后需要好好睡上一觉,谁也不在乎头挨着软枕还是砖墙。他甚至乐观地想:即便在此长眠不醒,尸身分隔两地,或许天|堂能够拒收他不忠的灵魂,让他得以和爱人在地狱一层长相厮守……


  

  伊莱闭上了眼睛。


  

  铛、铛、铛。


  遥远的钟声响了,缱绻且悠长,盖过了鸣笛的锐响,也按下了世间所有的嘈杂,宣告又一个整点的来临。

  


  浴血的长阶上,狼磨去了趾爪,折断了尖牙,在猎人惊骇的注视下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奋力挣扎,怀抱他心爱却陷入沉眠的羔羊,


  一步一步,向着高台之上受难的耶稣基督像走去。


  ……


  

—————————————————————



  故事讲完了,教室里静静的没有声音。


  “老大,他说的是兜帽侠盗的故事。”


  “侠个屁!都是盗贼,谁比谁清高,滚一边去。”


  踹走了插嘴的小弟,匪首掏了掏耳朵,把小拇指放在嘴前吹了一下,一咧嘴笑得十分恶劣:


  “小子,你的故事讲得不错,但也就听个一乐,该给的钱一个子儿都少不了。要是被我发现你敢耍滑头,我手里的枪可不长眼睛。”


  为了防止人质乱跑,教师自始至终都被丢在墙角,双手反捆在身后动弹不得。故事讲完后他已经失去了作为消遣的价值,却依旧表现得从容不迫,甚至还笑眯眯地想要继续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发动机熄火的响声从教室外经过,有人开门从货车上下来,拖着什么东西走到檐下,穿过走廊,最后停在教室门口。


  叩叩。


  教室紧闭的前门传来敲门声。

  

  “谁!”


  “送钱。”


  门外是低沉的男声,稍带外地口音,听不出具体年纪。


  匪首将报纸蒙的窗户戳开一个眼朝外观望。


  门口站着的男人三十上下,中等身高,一只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正躺在他的脚边。可能是在外面干着活就被叫来赎人,一头棕发用皮筋随意扎在脑后,身上穿着洗褪色的旧连帽衫,手上还戴了一副卸货用的防滑护腕。


  “一个人进来!钱放在地上,车钥匙也放进袋子里,到那边去蹲着!”


  匪首端着枪站在前门侧面高声指挥,同时远离窗边的位置,用眼神示意一个兄弟打开插销。

  

  门开了,来人听话地照做,放下袋子之后就退到墙根,跟穿白衬衣的教师并排蹲在一起,低着头一声不吭。


  看到了这一幕,匪首颇为不屑地嗤笑一声。他的兄弟用枪管拨开口袋,忽然瞪大眼睛惊呼一声:


  “老大,这么多钱!”

  “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大惊小怪什么……到底有多少?”


  男人送过来的赎金金额远比他们要求的多得多,一沓沓钞票之间还夹着零星的金银首饰,这大大出乎了所有劫匪的意料,顿时都各自有了小心思。

  

  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破村庄短时间内竟能凑出这么多东西,至少说明这名教师在村民之间口碑极好。如果这时候坐地起价,说不定还能再敲一笔。

  


  就在匪首终于忍不住弯腰去查看袋子里的物品时,靠墙蹲下的男人突然暴起,一脚踹塌匪首的膝窝,抽出藏在护腕下的匕首干脆利落地插进对方的脖子。还不等其他两名劫匪反应过来,又转头朝另一个人扑去,手起刀落又结果了一条性命。


  仅剩的一名劫匪暗叫不好,立刻抬枪准备瞄准。


  教师一直藏在身后的手猛地从被割断的麻绳中拔出来,就势往侧面一滚,手伸进讲台下方的暗格里拿出一把落灰的斯登枪,迅速装弹,以讲台为掩体对着他连续四发点射。


  血花四溅,变了调的惨叫声在枪音回响之下分外悦耳,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混杂了铁锈气息的火药味,恍惚间让教师回想起了几年前的往事。


  只不过那时候他还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伊莱·克拉克,而他沉默寡言的爱人现在依然沿用着奈布·萨贝达这个名字。


  

  奈布用鞋尖将脸朝下趴在地上的尸体翻个面,掀开遮脸的面罩。


  歪嘴,斜眼,烂肚肠,的确是个符合强盗标准结局的好死法。


  “没受伤?”


  确认三名劫匪都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奈布第一时间就去检查了一下伊莱的手腕。那里现在只有一些捆绑时勒出来的红痕,相比他们曾经死里逃生时受的伤简直无伤大雅。但他不太相信自己盲割绳索的技术,他总怀疑几分钟前自己把伊莱的胳膊刮了个小口。


  “没事,先把尸体都带去后山处理了。外面我去打点,不要走漏风声,有人问起就说他们分赃不均,内讧走火了。”


  “一个理由不能总是用,实在不行就搬家,注意安全。”


  交流的风格维持了一贯的简洁,以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作为行动结束的信号。

  

  送走奈布和一只半人高的麻袋之后,伊莱将枪支弹药暂时放回讲台下的暗格里藏好,用一把小锁锁住,之后扯一张纸巾擦拭沾满黑火药的手心,捡起掉落在地的黑板擦开始清理板书。


  今天只是发生了一个小意外,学生就算是提前放学了。教室里人走室空,尸体又不会说话,因而此刻安静极了,一时间只有刷刷的擦黑板声和皮鞋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


  

  

  

  “克拉克老师。”


  “嗯?”


  伊莱低下头。


  抓住他衣摆的是一个很小的孩子,按理来说还没到可以上学的年龄。他是个孤儿,四年前被奈布从放在村口的破摇篮里捡到,伊莱用自己的衣服给他改了一件马甲和短裤,让他戴着奈布的旧帽子坐在教室后面听课。


  他们在家里约定好了,到了学校里只能喊老师。


  穿着白衬衫的教师把他抱起来,让他坐到自己的臂弯里,剩下的一只手慢腾腾地收拾散落在讲台上的教具。


  “那个故事,后来那两个人怎么样了?”


  小男孩很心急。

  

  以他这个年龄的脑力暂时还理解不了所谓的开放式结局,他要知道他在意的故事人物到底怎么样了,否则他会一直缠着卖关子的大人,直到他被更有意思的东西吸引走注意力。


  “后来啊,”


  不知道这胆大的小孩离开教室后究竟躲在门口偷听了多久,伊莱想了想,又顺着之前没讲完的部分说了下去:


  “后来他们逃进了一所教堂,在那儿无论是谁都不能杀人的,于是伤口得到了及时的治疗。七天后神父收留了其中一个,另一个被警察带走后被判处绞刑——当然没有行刑成功。同一天至少有六个自称兜帽怪客首领的狂热青年前往警局自首,簇拥在囚车旁边的平民百姓太多了,有人抱住了轮子,有人趁乱用藏在鲜花里的小刀割断了捆绑囚犯的绳索,鱼儿便游进海里逃走了。”


  “就像绿林好汉,像罗宾汉!”


  小孩顿时激动了起来。


  “说得好,小罗宾汉。但外面的日子太难过,他俩最后还是决定金盆洗手不干了,带着存下来的一些积蓄回到乡下救济贫民,就此隐居,创办了一所私人学校,之后还有了个可爱的孩子。你要记住,如果持枪的人没有一颗侠义的心,反而为非作歹,那他就不是好汉,是应该被送上绞刑架的坏人。真正的绿林好汉绝不会磨刀霍霍面向无辜者,知道了吗?”


  在一连串的耳提面命之下,四五岁小孩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鼓着腮帮子犹豫了半天,又问了最后一个困扰了他四年的问题:

  

  “所以两个爸爸真的也能生小孩子吗?”

  

  随后满脸期待地看向他敬爱的克拉克老师。


  “不能,孩子,你是垃圾堆里捡来的。现在我们收拾书包回去吧,等做好饭你萨贝达爸爸就该到家了。”


  

                                      Fin.

【佣占七夕13h】克莱德与克莱德(上)

第五人格佣占衍生同人,全文1.6w左右

提示:非常仓促,过审困难户,因此您将在本文中看到大量的捏造历史、脱离人物原型行为、乱七八糟的致敬,以及随处可见的|||。

上一棒:@尘北安 

下一棒:@每天都会因为吃不到饭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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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盛夏的一个中午,刚从午休中苏醒的乡间学校被一股蒙面劫匪占领了。空旷的操场上空传来两声枪响,一名报信的年轻学生被从窗户丢了出来,连滚带爬地朝村落跑去。


  所有的学生都在惊叫着在教室里逃窜,整所学校唯一的任课教师举起双手背靠在讲台上,一把枪顶着他的额头正中。


  “不许动!不许叫!把手举起来!”


  教室后门的学生们一边尖叫一边相互推来搡去。劫匪头子啐了一口唾沫,他的手下立刻抬起枪瞄准了顶灯,手指搭在扳机上砰砰开了几枪。顶灯应声而碎,稀里哗啦地砸在书桌和课本上。


  受了惊吓的孩子们更加尖锐地喊叫,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安静下来,一个个抱头靠墙蹲下,瑟瑟发抖得像是折了翅膀的鹌鹑。

  

  被枪指着脑门的年轻男老师侧着头想了想,还是选择了出声干预:


  “先生们,听我一句劝。附近只有这一所慈善学校,支付不起学费的孩子才会来我这里上课,他们家里并没有多少现金。不如让他们回家去,我可以当这个人质。”


  “少啰嗦!”竟然还有人在他面前讨价还价,劫匪头子下意识地骂了一句,又狐疑地扭头看了过来:“你不怕死?”


  “不,先生,我害怕,我的手指一直在发抖呢。但我总得给家长们一个交代。”


  话虽这么说,这位衣冠楚楚的小学老师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反而镇定自若地开始和劫匪讲道理:


  “我的爱人平时做货运生意,家里小有积蓄,上个星期刚提了辆新车。如果您肯高抬贵手放我的学生一马,可以让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带上我的口信再出去,我保证他会在交付赎金的同时给您送来一辆方便快捷的满油卡车,并且绝不会透露您的行踪。”


  “老子凭什么信你?”


  这话倒是说在了劫匪头子的心坎上。但他并没有因此放松,反而心里愈发警惕,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个可疑的人质。


  自从他们上次抢劫银行失败,已经有足足两个星期窝在山沟里没有睡过好觉了。因为杀了四个银行职员,现在满大街都是他们三个的通缉令,根本无处躲藏。如果能有一辆车和足够的钱粮,他们完全可以换个城市东山再起。

  

  但问题就是眼前这个人质太自觉了,自觉得有点让人心里发毛,经验丰富的匪首总觉得这看着老实的年轻男人反而最有可能背地里搞鬼。


  “您正拿枪指着我的脑袋。”


  教师稍微后仰,让还在发烫的枪口远离自己的皮肤,随后转头示意众人看向被报纸糊住的窗户:


  “这是处穷乡僻壤,甚至凑不齐维修碎玻璃的费用,您应该清楚最近的警局距这里也有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在此期间无论有什么异动,想脱身都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要是两个小时内我没见到车和钱,你知道会怎么样。”


  “如果两个小时之内您没见到赎金,是撕票还是再等等都随您。但要是几百个听说孩子被劫持的愤怒的家长也围在外面,那可就不一定了。”

  

  “……”


  或许是教师的态度太过言之凿凿,加上他这副白衬衫戴眼镜的模样颇具文人特有的书卷气息,很难让人对他产生警备心理。几个劫匪交头接耳商量了几句,站在后面的那个收起枪,取出一截麻绳将教师捆了起来丢在墙角,随后打开后门放那些吓破胆的鹌鹑们出去。


  “如果被我发现你小子敢耍花招,我第一个毙了你!”


  匪首恶狠狠地又威胁了一遍,杀意却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明显。

  

  “那是自然。”教师也是见好就收,没有再要求更多的优待:“如果您不介意,不如再让我来为您讲一个小故事,好让您打发等待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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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xx年秋,一场飓风让数百公顷的田地几乎颗粒无收。两个月后,最新一茬冬小麦毁于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范围赤霉病。刚纳完一笔巨额税金,眼看着就要交地租,靠借贷种地的庄稼汉血本无归,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在第一场雪降临之际拖家带口出来逃荒。


  西风带来了雨雪,却未能吹散盘踞在头顶的乌云,求生之路上终日不见阳光。靴底搅和了土路的泥浆,荒草萋萋,沿途虽谈不上饿殍遍野,却也满目荒凉。


  难民排成一条长龙,父亲背着沉重的包裹和少数能带走的细软金银,母亲的围裙里兜着干瘪的麦穗和营养不良的婴儿。断腿的乞丐用一块坐垫将自己的腰部以下包裹起来,双手撑地艰难地缀在队伍末尾。


  自然灾害加上连年战乱导致经济萧条,往年愿意招收工人的工厂大多关门谢客。一些有手艺的牧民决定跨越重重险阻,前往位于柴郡的奶酪加工厂混口饭吃。



  行进途中,三名不速之客守在必经之路的隘口,一见有人经过便上前阻拦。

  

  

  “中午好,女士们先生们,都请给我排好队,把孩子抱在手里。我们是约克上尉的部下,想从这儿经过得缴纳额定数量的通行费,没人想吃枪子儿吧?”


  领头那个身穿破烂的制服,胸前挂着不知从哪搜罗来的一块胸章,嘴里还叼了根潮湿的烟卷,仗着手里有枪一脚踩在一名妇女拖行的麻袋上,用干净的那面蹭掉靴跟上的泥土。


  女人尖叫起来,那袋子里装的是她两个幼小儿女的遗骨。


  她的丈夫勃然大怒,一把揪住领头人的衣领,被这帮流氓乱枪打死在路边的草丛。


  眼见死了人,周围的难民纷纷尖叫着四散而逃。少数人怒吼着抗议,被几颗打在脚下的子弹打退了回去,只能相互搀扶着怒目而视。


  彼时伊莱就混迹在队伍中间,手指紧紧攥着他系在腰间的水牛皮包裹,紧张得掌心冒汗。


  如今就是这世道。强权者欺男霸女,贪婪者压榨劳力疯狂敛财,乃至于富庶者更富,穷苦人更穷。向他们这样的人如果想在余生过得潇洒快活,最好的办法就是冲进银行抢钱,然后在被抓住击毙之前吃几顿美的。


  当时他这样想:如果一会儿我能找到机会搞到一把枪,就打爆他们的脑袋。



  “快点,快点,配合一下,这样对大家都好。”


  约克上尉的部下像西部牛仔一样咯哒咯哒转着伊莱心心念念的手枪,他的两个同伙从队伍最前方开始逐个收钱。


  他们接过从耳朵或者手指上褪下来的金饰,放在嘴里咬一下验验真伪,然后揣进口袋。脖子上很快就挂了七、八条成色不一的项链,一边收钱一边用不熟练的英语和同伴说话。


  当其中一名同伙经过伊莱身侧时,伊莱和旁人一样低眉顺眼地将包袱卸下来,慢吞吞地解开绳结,手指在方形的金属扣上反复游移,一枚藏在夹层的小剃须刀正一点一点被从皮革里剥出来。


  还没等收钱的人感到不耐烦,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突兀地从远处传来,正在逐渐逼近。


  伊莱在包里翻找的动作停了下来,和其他人一起向声源看去。


  很快,一匹棕灰色的老马驮着一卷铺盖和一个人径直走了过来,停在难民队伍的最前方。

  

  来者头戴一顶防风兜帽,口鼻用破布围起来,背后挎着一把改装过的卡宾枪,深蓝色的眼睛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一摊乱象。


  

  “你来晚了,这些羊是我们的。”


  担心新来的会跟他们争抢狩猎地盘,约克上尉的部下立刻迎上前去。

  

  面对疑似有着相同目的的同行,他们表现得十分谨慎,甚至有些紧张。

  

  见对方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领头的那个咬咬牙,主动提出了要用决斗定胜负的解决方案:


  “哈恩说预备,数十个数,每数一个数往前走一步,说到十同时转身,比比谁的枪快。”


  被遣送出境的事情迫在眉睫,在此之前他们为图财已经杀了一个驿站的老板和他那貌美如花的女儿,弹药得不到补充,枪管里现在只有几发子弹了。如果他们不能在这里凑够路费和向美洲船长行贿的钱,就得准备在遍地通缉令的冰天雪地里熬过这个冬天——既然如此,死在决斗者的枪下和冻饿而死其实没什么区别。


  在马背上的人看不到的地方,领头人隐晦地向他的同伙使了个眼色,食指和拇指比了个“八”字:只要对方一有准备下马的动作,就立刻开枪把他打死。


  

  “罗斯玛丽驿站有一个丧夫丧女的老板娘,她用三枚铜币雇人追杀三个结伴而行的异邦男人。”


  骑马背上的人终于舍得开了他的金口,听声音是一名年纪并不算大的男性。


  枪栓拉开的摩擦声响起,还在试图装模作样的领头人惊愕地回头,迎接他的是就黑洞洞的枪口和一颗转瞬间没入眉心的子弹。


  僵直的尸体直挺挺地仰面倒下,鲜血和白花花的脑浆洒了一地。

  

  “妈的!他是个快枪手!”

  

  负责报数哈恩脱口而出一句脏话,手已经摸到了腰侧的战术腰包。

  

  决斗的胜利者瞥了他一眼,卡宾枪的枪口迅速移向了他的脑袋。


  一枪正中眉心!


  重达三公斤以上的枪身并没有给它的主人带来任何动作上的迟滞,刚开出一枪,又立刻拉了另一枚子弹上膛。

  

  剩下那个也不敢再起什么坏心思,迅速转身试图逃跑,被愤怒的死者亲友七手八脚地摁住,竟然你一拳我一拳给生生打死了。


  卡宾枪手挑起地上的钱袋,从里面数出三枚硬币揣进口袋,其余的便抛在地上,任由前排的观众们哄抢,随后催马向远处走去。谁也没注意到队伍中段的一名年轻男子是在什么时候脱离了大部队的范围,悄悄尾随马蹄的印记独自离开的。


  而伊莱的青少年时代,便在奈布·萨贝达的两声枪响中结束了。


  

—————————————————————

  

  

  是夜,帐篷外天光黯淡。


  夜幕降临,马儿站着睡觉,两名旅人隔着一段距离分坐火堆两侧,架在火堆上炖煮的午餐肉罐头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拒绝的劣质香气。


  奈布用树枝穿过罐头盖的拉环放在地上,咕嘟冒泡的肉汤和一小块临期黑麦饼干的组合看起来像是什么不成功的女巫浓汤,滋滋作响的罐头底部把半指厚的雪层化出一个椭圆形的小坑。


  他没打算分给伊莱,用刀尖插起一片淀粉肉送进嘴里,随手抓了一把雪塞进水壶继续挂在火上烤。这里远离工业区,新雪两个小时之前才停,是一种不错的补充干净水源的方式。


  伊莱盯着篝火咽了一下口水。


  他两天没吃过正经东西了,早上起来的时候匆匆嚼了两口雪止渴,如今肠胃正在隐隐作痛。


  这几天除了必要的睡眠,奈布基本上没有停下来休息过,沿着常有人经过的路段向南方前行,连喝水吃干粮都在马背上。因为执意要“入伙”,伊莱脱离了逃荒的大部队咬牙跟在马蹄后面走了将近两个星期,身上所有能用来交换的东西都已经被拿来当了路费,包括一只水牛皮腰包和装在包里的指南针,浑身上下仅留了一把小刀和一支用来当拐杖的长树枝。


  今天是奈布第一次主动停下来支起帐篷生火做饭,伊莱得精细盘算这份难得的喘息时间,至少得在篝火熄灭之前把走到脱胶的鞋底粘上。

  

  他尝试把鞋底烤化一些,然而靴跟太厚,他又不是专业的鞋匠,弄了半天反而把鞋面烧焦了一块,不仅全然失去了保暖的作用,磨破的脚穿进去还生疼。


  “用这个。”

  

  一根尖头烧过的铁丝被掷到伊莱面前。

  

  伊莱用它先把脚上的水泡挑了,又继续他的焊接大业。黑暗中火苗跳动着,篝火将两个人的剪影朝不同的方向打去,又因为简单的转递动作而有了交点。


  其实奈布也没想到这伊莱这么有毅力。

  

  为了甩掉这个尾随者,他故意纵马连赶了好几天路,心想不过两天这半大的穷小子就会被熬走,谁知对方竟然一路跟着他走出了山区,而且马上就要到城镇了。要不是下雪以后干柴难找,附近又没什么人烟,或许他们还能保持这样诡异的沉默走得更久。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也没冷血到能看着有人在自己眼前活生生冻死。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伊莱知道自己的鞋是修不好了,索性把鞋带取下来随便捆巴捆巴了事。他现在身无分文,又冷又饿,跟着眼前的人继续一条路走到黑是唯一的选择,但问题是他现在连目的地在哪里都不知道。


  “流浪。”

  

  “不回家吗?”


  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伊莱发现奈布的马鞍侧面有几层口袋,中间的口袋里揣着一叠被雨水沤烂边缘的信封,隐约能从露出来的边角看到用异国语言书写的署名,不出意外应该是来自远方的家信。


  “战争结束了,我曾经在这个guo/家的领/导下合法杀人,然后回到我的家乡成为战/犯。如果我现在回去,就得上绞刑架,他们也是。”


  言尽于此,更多的奈布就不愿再提了,自顾自烧他的热水。


  伊莱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谁。


  约克上尉的部下,落荒而逃的收费者,还有其他因为各种原因滞留在异国境内化整为零的雇佣兵。


  其实很好理解:他们的guo家雇佣异国的青壮年劳力去打仗,争夺领土,尽最大可能减少自身的损失。然而当战争结束,清算战果和商议赔偿金额是上层要做的事,那些曾经被迫对血脉同源的同胞出手的雇佣兵则要么靠着过硬的关系留在当地,要么被遣送回家,又没人际关系又不想回去接受冷眼的人便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我觉得你很好。”


  伊莱鼓足勇气说了一句。


  对方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继续沉默地往水壶里填雪。


  相较于那些不惜一切代价杀人敛财准备逃往别洲的蠢货,奈布的确算是比较有良心的那一类。但光靠打抱不平或者接一些寻常的委托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再这样下去,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坚持多少天。


  “人类是社会性很强的动物,当旁人都在作恶时你会发现自己很难在这种氛围中保持特立独行。然而有能力阻止所有人恶行的是超级英雄,通过自身行动向生活和社会发起反抗的是绿林好汉——前者是假想中的救世主,后者才是真实存在的。”


  见没有被反驳,伊莱胆子更大了一点:


  “我们一路上遇到了四次抢劫,他们有的拿钱就走,也有一些并不参与施暴过程,但从来没有人为弱者伸张正义。因为这意味着承担更多的风险,收获更少的利益,以及保留更多的良心。


  “你想通过非官方的渠道匡扶正义,以此获得行动资金,这是一条艰难的路。因为越往后你会发现遇到的阻碍越多,被利益蒙蔽双眼的人不比希望正义得到伸张的人少。


  “在这个时代资本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报纸上每天都说经济在复苏,然而人人都在失业,白手起家很难。穷人的财富不会增长,只能转移,如果你决定要留在这里,还要过得比现在更好,路上就需要一个志同道合的帮手。”


  “……”


  好一通慷慨激昂的发言,简陋的营地安静了很久。


  风在外面呜呜地吹,马头拱进帐篷取暖,食物从滚烫变得可以入口,湿柴架在干柴上烘烤,时不时发出“咔哒”一声炭火爆裂的声响。


  “再说两句。”


  终于,伊莱听到了他想要的回答。


  “乱世之中,饱啖民脂民膏的钱权富户就算终身足不出户也遭人唾弃;持枪的穷人要是有一颗侠义的心,即便被送上绞刑架的时候也有平民和鲜花簇拥。”


  伊莱舔了舔起皮干燥的嘴唇:“既然天生做不来钱权富户,不如去当劫富济贫的侠盗。生前赚得四方喝彩,自在快活,哪管死后名声。”


  奈布将水壶拧上盖子抛给了他。


  壶里新添的雪已经融化成带着冰碴的水,虽然仍旧冰冷刺喉,却因为一丝淡淡的酒味而返上来一股甘甜的暖流。


  伊莱迫不及待地猛灌了几口,直到冻得头脑发麻才停下。放下水壶,一只午餐肉罐头摆在了他眼前。


  “吃完睡觉,明天去驿站给你换匹马。”


  

————————————————————

    

  

  一对举世闻名的江洋大盗就此横空出世。


  浪迹天涯说来好听,然而口头计划只不过是艰苦旅途的敲门砖。匪盗不论走到哪里都是过街老鼠,他们无法在同一个地方久留,只能从一个城镇走到另一个城镇,从一个国家漂泊到另一个国家,于路打家劫舍,目无法纪,一度在西北部地区以柴郡一带为中心四处流窜,在乡老爷们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相比其他的匪盗而言,伊莱和奈布很有分寸。他们在结伴同行之前便约法三章:其一不抢妇孺,其二不抢无辜,其三不抢穷人,取财于富户,散财于乡邻,身上只留往路费。


  “其实可以多留一点,因为我们还得吃饭睡觉,要经常买报纸,或许将来有一天你还要娶老婆。”


  认识的第四个月伊莱开始敢跟奈布开玩笑。


  那时候他们刚从一名锁匠那里偷师回来,老锁匠被摘下面罩的奈布吓了一跳,差点没厥过去。但伊莱凭良心说话,忽略脸上那条伤疤,奈布的长相是女孩们相当喜欢的那一类。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在今后的旅途中遇到同样胆大而有抱负的杰出女性,然后由两个人组合变成三个甚至四个人的团伙。


  对此奈布不作回应,第二天一早把伊莱丢在旅馆里自己一个人跑了。


  等伊莱好不容易找到他的时候,这家伙捏着一张刚买的报纸蹲在菜场门口默默算账,回来之后以不清楚物价为由把管账的事彻底交给了伊莱打理。

  

  当然,这些都只是旅行途中的小插曲。


  大多数时间他们游走于富人区的连锁超市,出没于黑暗中灯红酒绿的夜|/店,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向可怜的委托人收取报酬,在重重把守保/险柜前鸣枪示威,将被强行掳掠进豪宅大院的歌女还给她的父母,然后再带着大把钞票撞碎窗户扬长而去。

  

  由于二人作/案时皆佩戴兜帽和面罩遮掩面容,若非必要便只取钱财不伤人命,故当时的报纸常称其为“兜帽怪客”,敬告大众多加小心。民间则多将其归为侠盗之流,两人在短短几年内竟然收获了一批狂热的拥护者。


  年轻人竞相模仿他们的穿着打扮,自称兜帽党派,渐成趋势。虽不乏有小贼假借其名浑水摸鱼,但确实起到了掩护的作用。多行不义者只听名号便心颤胆寒,银行里的保险柜不出两个月便租赁出去大半,一时间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这种藐//视律//法,勾结乡邻的行为终究引起了上流社会的强烈不满,纷纷呼吁警官将其缉拿归案。


  在大人物的压力下,警/、署不得不派遣了几名得力干将前往“兜帽怪客”最近出没的村落和街区,准备进行调查反馈。



  “警长先生,我们这儿没见过强盗。”


  “有人看见你们护送两匹马从村子后面离开了,大概是,呃,夜里两点半?他们很危险,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得保护大家的安全。”


  “这里没有你们说的那种强盗,警长先生。我们家的马匹去年就被镇上开饭店的迪蒙老爷牵走宰了,那天是圣诞节,他还请了您的部下吃饭。”


  “……好吧,有任何线索欢迎您向我们报备,祝您日安太太。”


  没有任何人在这场缉拿活动中受伤,除了何塞·巴登警长——他自称在下山的路上崴了脚,然后再也没管过这档屁事。

  

  

  没过多久,一名富商在一场面向社会上流人物的公开宴席上大放厥词,扬言要出资百万,悬赏兜帽党首领的项上人头,再度掀起了一阵抓捕狂潮。

  

  一夜之间,周边郡县的大街小巷贴满了各式各样的通缉令,悬赏金额也随着时间推移而水涨船高。

  

  儿童用炭笔在电线杆上涂鸦,在画像的鼻子下方加了两撇传神的八字胡,隔天他戴着草帽的长胡子老爹就被路人从湖畔的鱼竿旁扭送去了警.察局。

  

  警官和赏金猎人们为了找到真正的通缉|犯挤破了头,而此时真正的奈布和伊莱却在海滨酒店度假。

  

  

  

  海伊拉度假岛的风景和美食举世闻名,经营鲜榨果汁店的黑珍珠美人帕缇夏·多里瓦尔和海盐特调的女老板黛米·波本负责供应度假区的每日饮品。她们在富商客人之间左右逢源,仔细周旋,同时也受雇肩负为兜帽党传递消息的重任。

  

  她们聪敏,机智,不到半天就将酒店里每个客人的房间号一一对应起来,抄成纸条塞进了主雇的门缝里,并且愿意无偿提供一杯致/幻饮料。

  

  

  在三天后举办的海产品展览会上,那位有名的“百万富商”在凌晨被发现倒挂在了集市门口,嘴里胡言乱语,把他是如何将一名货运工人鞭笞致死并命人埋尸码头的细节竹筒倒豆子全讲了出来,背后用红色的墨水嚣张大胆地写下了N.S和E.C的字样。据说当天下午就有人匿名用一张巨额支票去银行兑换了现金,当警/察们去实地调查时,却发现根本查无此人。

  


  伊莱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奈布给他搜集了大量书籍,闲暇时间他甚至自学了从小学到高中的全部课程,用笔名“独行者”撰写了数篇抨/击时代和揭露几位知名工商业大亨恶行的文章,并向德罗斯报社频繁投稿。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一个眼神都变得心领神会,每一个默契的动作都逐渐转换成为肌肉记忆,感情也在时间的酝酿下开始慢慢发酵。


  

  某个电闪雷鸣的晚上,奈布脱下外衣准备睡觉,伊莱不得不跟他挤同一张狭窄的单人床。雨水浸泡了整个旅店一层,骂骂咧咧的客人命令仆从赶快把水舀出去,他们在二楼隔着一张床板和地板偷听雨声和楼下的嘈杂。

  

  伊莱睡不着,说要看书,就留了一盏小灯。

  

  昏黄的灯光促进了睡意朦胧,雨声则是助眠好物,奈布如同往常一样陷入浅眠。

  

  梦里他们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驰骋,越过沙漠,森林,沼泽,还有盆地。

  

  狂风呼啸下他们忘却了世俗,忘情地拥抱和接吻,像蚕蛾一样在烧化的灯油下起舞,再被凝固的蜡粘在一起坠落在地板上,最后在初次相见的地方落网。

  在押赴刑/场的路上,他看着那颗曾经能说会道的头颅从断头台滚落地面,温和的眼睛注视着他,眨了一下后才闭上。

   !

  奈布猛然惊醒,心脏搏动的频率远远快于往常。

  

  当他睁开眼睛,发现伊莱正放心地倚在他身侧看书,随手为他掖上了被角时,就明白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做这一行不应该为自己留下任何软肋,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奈布,我刚看完一本书。”

  

  伊莱的声音很小,小得近乎自言自语,似乎他并无意将身边的人从睡梦中唤醒:

  

  “我觉得,两个人其实挺好的。三个人有点多,四个人目标就太大了。”

  

  “如果我们其中一个人是女孩,你会跟我结婚吗?”

  “就在夏天,在橡树林里。我们可以叫几个朋友过来野餐,订一个大份的奶酪蛋糕,吃完以后请他们帮忙布置场地。反正没有人信/教,神//父面前的宣誓也没那么重要。”

  

  奈布侧着身装睡。

  

  他在军营里待过将近十年,每天晚上听交响乐入眠,模仿各种不同的打鼾声轻而易举。

  

  伊莱等了一会儿,好像终于确定奈布并没有醒来,便将灯火熄灭,也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呼吸渐渐变得平缓绵长。

  

  过了半个小时,奈布悄悄坐起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借着云开雾散后的月光观察睡在枕边的青年。

  

  清澈,温和,眉心舒展,像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应有的样子,和拿起枪的时候判若两人。

  

  至于伊莱刚才提及的婚姻,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不可能。毕竟在他们脚下这片土地上任何同。性之间的婚。姻都不具备法|||律:效/力。

  

  “我会。”

  

  奈布犹豫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像是在梦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伊莱用脸颊在卷成枕头状的风衣上蹭了蹭,呓语几句,又沉入短暂的安眠中去了。


【佣占】蒂斯伯兰纪事(9)【完】

第五人格佣占衍生,这下不知道算不算校独了

硬算也行

接(8)

嗨嗨嗨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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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6 缸中之脑


  很久很久之前,或许是在附近铁路刚通的时候,一辆从异国他乡开来火车在这里翻了,车厢里美丽温婉的淑女,阔气慈祥的乡绅,胸前戴着橡子挂坠的垂老智者尽皆埋骨于此,自那以后再没有人来过那座简陋的站台,也再没有新的火车驶上过这条古旧的乡间铁道。

  

  经过长久的日晒雨淋,沉重的铁皮内外滋生了红锈,青藤在空洞的颅脑和随风飘荡的袖管中栖身,乘客的躯壳与大部分的灵魂在此安享永恒的睡眠。


  一只猫头鹰在雨夜飞进车厢,在一颗曾经睿智的头骨中筑巢产卵,在幼鸟孵化后又惊叫着扑扇翅膀离去。棕发蓝眼的少年土著听着连绵不绝的雨声,在埋葬落魄爱尔兰歌手时留下了他的黄铜手表以作留念,归家途中误入此地,从橡树下的草丛中取走了那奇迹般活下来的孤雏。


  于嘶哑的鸣叫声中,少年看到小镇中心高耸的橡树塔楼下曾是百年前埋葬古德鲁伊教徒的火坑,大火烧死了钉在十字架上的女巫和所有因抗拒更改信仰而闭门不出的教徒,一对守塔的老夫妇在熊熊大火中分坐餐桌两旁,安静地分食一锅豆粥;唯一幸存的智者在雕刻家的帮助下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少女从塔顶一跃而下跌断了双腿,留下一尊未曾完成的石像。


  他还看到了不久前还在行进中的列车,看到了未来即将建成的大段运输公路和城镇,看到了充斥着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的水泥灰和铁锈红,以及偶尔有风刮起来时,林立的烟囱头将整个城市的上空都喷满了黑色的孢子云雾。


  “曾经我得贵人相助逃亡异国,如今我的躯体落叶归根,灵魂则需要离开这块掩埋萨纳诺斯信徒尸骨的悲伤之地。

  

  “善良的人能够承载先知的智慧,你要穿上我年轻时留在塔顶的长袍,阅读先贤留在地窖的壁画,然后去更远的地方成为新的传教士。”


  寄宿于鸮鸟之身的智者魂灵指引少年变卖农场和囤积的香料来筹措路费,顺着铁轨离开山区来到城镇,在一座古老的橡树小屋落脚。在那里,少年被授意继承智者的衣钵,学习占卜、绘画,以及普通学堂里不会教授的欧甘文字。

  

  时光飞逝,城镇变为都市,高楼拔地而起,烟囱向城郊挪去,独来独往的少年成长为独来独往的青年,学会了抽细长的卷烟,在雨中赶路时撑起格子雨伞,再将新买的风衣领子立起来。后来他靠能够预知未来的能力得到了某位富豪的青睐,从而被引荐给了一名优雅的贵族。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克劳德,约瑟夫,或者德拉索恩斯先生,怎样都好,不必拘谨,随便你怎么称呼。我听说你肩上的椋鸟身体里住着一位已逝先知的灵魂,我对这件事很感兴趣,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


  扶着高脚杯的法兰西爵爷歪坐在躺椅上,艳丽五官此刻呈现出一副迷离醉态,血一样的液体泼洒了他的衬衣,白金卷发搭在肩头也沾上了酒渍。


  爵爷将价值不菲的名酒一饮而尽,被绘画颜料浸染得发红的手指抬起来,朝站在青年肩头的猫头鹰虚点了一下:


  “或者把它留下,让我自己研究,作为补偿你可以在下半辈子跻身上流,继续过衣食无忧的日子。我倒想知道,让这小不点的身躯里另换一位尊贵的租客需要花多少酬金。”


  “……”

  

  

  多么傲慢,多么狂妄的一个人啊!


  寄宿在鸮鸟体内的老先知在青年的恳求下苏醒,睿智的眼球透过那副颓丧蘼丽的姿容看到了贵族的过去。


  一场政变连同可怖的疫病将一个四口之家拆得支离破碎,迫不得已远走他乡。辉煌的大厅墙壁上挂满了伯爵那位早逝兄弟的画像,多少个夜里宿醉的兄长坐在画框前面对昔日手足的遗容以泪洗面。谁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力排众议替为已经准备下葬的弟弟签署了冷冻人体的协议,每天在存放液氮罐的地下室和冲洗照片的暗室来回往返,将复活弟弟的希望寄托在教堂和灵魂学上,再被接踵而至的欺骗和噩耗打磨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铁石心肠。正如渔夫与魔鬼的故事中,关在海底魔瓶中的恶灵一度愿意向某个可能捞起他的人许以重谢,却在一次次的失望中转为恶毒的诅咒。


  那是心碎的贵族最后一次尝试以仁慈的方式进行交易,被当时年方二十一岁的青年拒绝了。


  三个月后,报纸上刊登了德拉索恩斯伯爵因肺痨逝世的新闻,其名下府邸和海外田产在法院的监督下被进行了公开拍卖。与此同时,由于资金周转不当即将面临关门窘况的白沙街医院突然收到了一笔巨额打款。


  注资人没有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只要一间足够宽敞的工作室用来研究治愈精神病患者的新疗法,一台能够持续供电的大型冰柜,并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让他对没有社会关系的病人进行人道主义收留。


  有钱不赚王八蛋,更何况是一大笔救命钱。


  当时急于继续结晶体研究的新院长巴尔克没有拒绝这笔天降投资,在各项安排上与对方一拍即合,从此白沙街医院里多了一位以催眠疗法著称的资深医师。原本脏乱差的停尸房经过彻底改造后堆满了液氮罐和各式各样的维生仪器,而内院病房的大门上则多了一个写着“伊莱·克拉克”字样的名牌。


  没人知道为什么新来的催眠医师总是乐此不疲地尝试用各种方法消磨病人的意志,成天在工作室鼓捣他的私人实验器材,也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个名叫伊莱的男青年总是在别人试图接近他和他带来的猫头鹰时表现得一惊一乍——安保处的班恩只负责将试图逃走的个例捉回来,负责手术的瓦尔莱塔拒不过问其他医生的私事,院长巴尔克则完全不在乎:他认为行事风格特殊是所有天才的共性,如果那些被亲人和社会遗弃的可怜虫能够在医学进步的道路上发挥余热,那么也算是死得其所。


  于是当催眠医师提出要搬走治疗诡笑症患者的电椅进行拆卸时,他也是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医院重新装潢,很快开始接纳新的病人。几年内依次有数十名饱受精神压力困扰的病人慕名前来白沙街医院看诊,一场席卷了整个病院乃至整座城市的阴谋就此开始了。


  起初是一位患有偏头疼的落魄小提琴家,他因苦于没有创作灵感而四处流浪,经破产的前孤儿院院长克利切·皮尔森的介绍挂了催眠医师的号,在医院走廊里认识了一位自称“音乐天才”的疯子,几经交谈便相互引为知己。当得知疯子要进行对脑部的特殊治疗以后,身为挚友的安东尼奥自告奋勇地挺身而出,同样成为了催眠医师的首批实验对象之一,并在一年后取得了不菲的疗效,被留下成为了一名助手,而总喜欢彻夜拉琴的疯子却不知所踪。

  

  许多病人都在医院的中央喷泉附近听过病愈的安东尼奥进行的即兴演奏,纷纷赞叹他的才华横溢,只有病院的老护工才能从中听出莫名耳熟的弦音。


  不久,一个远道而来的西班牙裔青年带着他的女伴来此避难,经诊断后二人皆患有被迫害妄想症,脸上的疱疹状疤痕和身上的淤青或许是罪魁祸首。催眠医师登报表示准备施以仁德之心,倾力研究治愈精神病的新型疗法,尽快开展相关实验,并邀请两位来自马戏团的失业人员在此暂住,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们踏出医院的大门。


  世人纷纷赞扬白沙街医院的医生善心大发,赞誉的文章报道和大笔捐款铺天盖地落入医院的信箱,其中总有一部分固定款项要拨给内院。没人注意到街上无亲无故的流浪汉越来越少,出院的病人却寥寥无几,每个月总有一些黑袋装的大宗垃圾要从白沙街的后门运出,趁着深夜投入小工厂的焚化炉。


  直到有一天,一直负责在白沙街投递信件的邮差维克多·格兰兹不见了。


  有人说年轻的邮差好奇心旺盛,私自拆看了催眠医师放在信件中的实验记录,已经被警官带走讯问。原本在精神科任职的罗夏医师倒是在邮差失踪后跟随蛛丝马迹深入内院调查过一番,意外目睹了一场奇特的实验过程,但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能回到工作岗位上。


  到底是什么样的实验需要如此多的志愿者?那些再也没走出过病房的患者最后都去了哪里?身为实习助理的莉迪亚·琼斯医生亦对此讳莫如深。唯一已知的情报就是那位白发医生似乎对灵魂学颇有见地,对让死人的灵魂在活人的身躯中复生有着狂热的研究偏好,善于利用摄像机记录患者每一次接受“治疗”后的癫狂情态,甚至恶趣味地将底片粘在白大褂上示众。


  阴暗的工作室内以红光照明,墙上用钉子密密麻麻钉满了刚洗出来的相片,红色丝线将每一张具有利用价值的狂乱鬼影连接在一起,最终指向了位于中心的一张字条:


  【无论鸮睁眼或闭眼,圣洁灵魂的言语都不应被记载于有形之物。】  


  【雷电响彻之夜,鸮的身体可以容纳尚未轮回的灵魂。】


  短短两行文字是催眠医师用尽手段从伊莱口中诈出的所有线索,但这并不足以令他满意。  

  

  “既然不能睁眼又不能闭眼,那用针缝起来一只就是。如果你还有所顾虑,不妨用绷带把上半张脸全部缠起来,这样谁还能看得到呢?”


  “言语无法被记载,但是你知道吗,有时候色彩与线条是比文字更优美的表述方式。让我看看——你这应当是双会画画的手,彩铅,颜料,刮刀,油画棒,无论你需要什么样的绘画工具,我都能替你找到。”


  “在这片院子里尽情预言你可悲的未来吧,在你愿意告诉我死者灵魂复生的秘密,或者我的耐心耗尽之前。”


  ……


  在那之后,曾有护士见到过蒙眼的男青年在阳光和煦的午后独自捏着画笔在画板前发呆,偶尔会被允许摘下眼罩看一本蒙尘的小说,像是布满稚嫩涂鸦的《天方夜谭》《格林童话》之流,亦或是一部过时的电影,据说皆出自催眠医师私藏。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一年半,并终结在了一个不愉快的下午——那位名叫伊莱的青年试图撕毁刚完成的绘本,被前来换洗绷带的瓦尔莱发现了。


  怀柔政策没有成功,书籍、影片和支离破碎的绘本均被没收了。事实证明依赖神学并不是一条好出路,然而催眠医师并不是纯粹的空想主义者,正相反,他是一名坚定的务实派。

  

  为了验证字条上第二句话的可行性,他用一朵小花和一瓶从教堂要来的告解圣水买通了教会的守墓人,在盛夏雷雨密集之际将两具新鲜的尸体和被捆起来的伊莱放在一起关了七天七夜,可惜并没有出现死而复生的奇迹。

  

  一周后,紧闭的大门被重新打开,死去的蛆虫爬满已经糜烂的尸身,被蒙住眼睛的男青年安静地蜷缩在墙角,已经成了一具只剩本能的空壳。


  【黑暗中的生存法则就是忍受这世间最不堪忍受的寂寞,我已做好独自面对一切苦难的准备。】


  那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鸮不知是何时撞破窗户飞进来的,此时正站在断裂的电缆上,用和青年一般冷静沉着的眼神凝视站在门口的医生,目光穿透躯体与日渐癫狂扭曲的灵魂对视:


  【可怜却傲慢的贵族,我看到了你愤怒,痛苦,恼羞成怒的模样。】


  【死者不可复生,你竭尽所有,依旧不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冲破迷雾者正在路上,或许时机未到,但我终将再度获得自由。】


  “你想挑战我的权威?”


  白发医师怒极反笑。


  他紧盯着墙上如预言般的几行血字,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多次受挫使他本能地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但心底却又存着一丝侥幸。为了那个至今沉睡在冰柜中的身影,他愿意怀揣这份侥幸直到一切都无可挽回。


  “来呀,抓住它。剜去它的眼睛,取出它的脑仁,从今天开始把病房名牌改成‘样品E’。去请安东尼奥先生过来,告诉他支付手术报酬的时候到了,把那对马戏团的兄妹也叫来。”


  鸮一动不动地给人捉住了,没有神志的青年则被带去了普通病房和其他“志愿者”一同关押。其他人忙于收拾残局之际,催眠医师戴上手套拾起那截断掉的电缆,心念电转,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浮现在心头。


  “雷电响彻之夜?那不过是神棍的说法。想要电,那我就给你电,想要夜晚,那我就让你永远不必再见天日。如果你真的能摆脱原来的躯壳复生在猫头鹰的身体里,那么应该不介意让我稍微验证一下真伪,为我的研究做出一点小小的贡献。”


  

  

  两个月后,全新的定制仪器被搬进了催眠医师指定的病房。


  仪器的样式非常特殊,大体上由一个盛满溶液的椭圆形玻璃小罐和数个连通电线和监测仪器的睡眠仓室构成,仓室头盔形似二战时期的防毒面具,内部结构别有洞天,由提供图纸的催眠医师亲自督造并重新组装。与他一同走进病房的是那对被收留在医院的“表兄妹”,还有那位颇受欢迎的小提琴家。


  成功的曙光之前必是一段漫漫长夜,伟大的研究成果自然也不能一蹴而就。

  

  巴尔克理解这一点,正如他相信这世界上所有对禁闭思维的艺术报以认可态度的人。实验正式开始的那一天,他站在窗前目送志愿者们走进样品E的病房,戴上贴满电极片的头盔服下药物陷入沉睡。院长办公桌上的一张审批表格墨迹未干,项目负责人一栏赫然写着催眠医师的亲笔签名。


  立项,缸中之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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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塔的光熄灭了,不知是被海上浓雾遮掩了去,还是根本从未亮起过。


  他人的一生犹如彩色影片的胶卷从奈布眼前飞速闪过,未等细看便已迅速切换到了下一帧,最终销匿于晨曦的第一抹阳光之中。

  

  海燕在苍空之上鸣叫,穿破云层,扎入水中,将天水相连,巨浪磨平,引发小小的波澜,尽职尽责地为这部纪录片唯一的观众奉上谢幕表演。


  他们在小船上,一叶孤舟,在海面上平静地漂泊着。


  “那些都是真的吗?”


  奈布艰难地开口。


  梦境,虚实,此刻他才真正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出于一个虚实交接的状态中。然而真正让他在意的并不是现实与虚无,他在担心那个数百日夜中求救无门的青年。


  “那里是我真实的过去,这里是我想要的未来。”


  此时出现在船头的伊莱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风衣,温润,平和,有如初见,腰带上还系着奈布给他系的玫瑰结。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何时就会突然离去。他坐在狭窄的船沿上,眼睛却注视着蒂斯伯兰山区的走势。


  “在遇到你之前已经有四个人来过这里,安东尼奥,玛格丽莎,裘克,维克多,几乎每一个外来者的意识都非常友善,我从他们那里获知了许多外面的信息。维克多告诉我有人正在尝试改变这个局面,让我不要担心……他不知道其实我早已做下了决定,绝对不让他们有机会从我的梦境中醒过来,因此我压制并同化了所有实验对象的意识,保证这里的信息不会被传递出去,同时维持自己的意识独立,等待时机成熟。只要外面的人无法解开与我相关的谜团,我的安全就还能够得到保障。”


  “你想告诉我什么?”


  奈布将声音放得轻轻的,有生以来第一次用如此低的音量说话,就像他年幼时第一次看见蹲在窗框上歇脚的白鸽,生怕稍大些的噪声就将它惊飞了。


  此时他的白鸽就坐在身前,鞋尖踩在水面上,沾不上一点水滴。猫头鹰飞落下来,降临在伊莱伸出的手指上,踩着胳臂走上肩膀,寻到了一个最安全的巢,便卧下不动了。

  

  伊莱用指尖轻轻梳理鸮的羽毛,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想要离开,你是个例外。我曾想过要留住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乐。但后来我发现你有亲人,你有抱负,这里是我的理想乡,不是你的——我的大脑在濒死前为自己构建了一个理想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以我的人生轨迹为核心,又经过多重美化而产生的幻觉,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溯回。如果我任性地将你留下,你会像他们一样成为我记忆的一部分,永不醒来,并且终有一天会随着脑细胞的衰败而一同死去。”


  “那为什么又要放我走呢?”


  伊莱转头终于看向奈布,目光落在手腕上的铜表上。


  “我之前问过你,‘波干都不好吗?’”

  

  说到这伊莱停顿了一下,忽然略带抱歉地笑了笑:“其实那时候我在想,如果你还是执意要离开,我是不会让你走的。可惜你没有给我让一切演化成坏结局的机会。”


  “我不走了。”


  奈布放下船桨站起来,想走过去拥抱眼前的身影。


  孤独是一种酷刑,只有尝过那种滋味的人才知道失去陪伴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像这样的人天生就应该在无忧无虑的世界里完完满满地度过一生,一切与悲剧和离别相关的字眼都应该离他的生活远远的。


  像是能直接听见奈布的心声,伊莱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落在脚下的木桨迅速抽芽生根,盘根错节的枝系阻拦了前进的脚步,将乘客牢牢地固定在原地。


  “亚里士多德曾言,悲剧的主人公在道德品质和正义方面是‘比我们今天的人好的人’,但又不是完美无缺的人。他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并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恶,而是由于某种过失或弱点甚至小错误引起大不幸,即所谓的‘罪不当罚’。正因如此,这种存在缺陷、过失仍不失为好人的悲剧,仍能以其道德力量激发人们的怜悯之情。


  “你是被迫的侵略者,我是自私的异教徒,你不是好人,我也不是好人。或许我们确实曾经迫于时局为非作歹过,或是因侵略而拼杀,或是令无辜的人意识消亡……因此所有的恶果我们应当自食,罪且当罚。既然我们连好人都算不上,又怎么能说我们的分别是一场悲剧呢?”


  “我听不懂这些,你现在人在哪里?”

  

  奈布还在想办法挣脱船桨化作的树根,他越着急,树根便盘得越紧,近在咫尺的距离却仿佛远在天涯:“你还在医院吗?告诉我,我去找你。”


  这次伊莱没有再继续回答。他站起来,就那样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天空,忽然转过身朝小船推了一下。


  哗啦一下船翻了,所有的东西都被卷入浪花中,随着落水的人一起往海底沉去。

  

  一瞬间呛进气管的海水让奈布感到生理上的痛苦,他剧烈地咳嗽,然而舍不得移开视线,紧紧盯着立足于在水面上方低头俯视他的年轻男子,仿佛只要多看一眼就能把这具身体的模样牢牢地刻在脑海中,也就能永远记住那对蓝色的眼睛。


  老旧的嘀嗒作响的手表,白蜡树的花,刻录电影的光碟,小熊猫木雕,还有衣带系成的一朵玫瑰结……一些零碎的东西从他身上剥离开来,短暂地沉浮于周身,又溶化于海水,捉不着,拦不住,徒然无用。唯有一柄弯刀在浸泡中快速锈蚀,却在皮革的保护下坚定不移地维持着身形没有溃散,率先一步坠入深渊,仅余碰撞礁石的回响。


  他张开嘴想说话,苦涩的海水灌入口中,酥麻了舌尖,扼住了嗓子。他伸出手,想去触碰那张在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的脸,然而就在阿波罗的指尖即将触及到达芙妮肌肤的一刹那,苍翠的植物开始迅速生枝,一股再也不见的绝望突然随着胸腔中仅剩的氧气一同被挤压出来,化作透明的气泡,慢悠悠浮向水面,炸开后消散在空气中无影无踪,浑身上下只剩沉重到足以将人拉入地心的疲惫。


  枝干与藤蔓从伊莱的脚底开始生长,棕褐色的主干没过腰际,翠叶缠绕指间,细须通过血管逐渐攀上的脸颊,形成繁复的刺青纹路。转瞬间,一棵硕大无比的橡树从海面上凭空生长起来,不断地朝四面八方拓展形似人脑的树冠,横生满是沟褶的枝丫——直长得郁郁葱葱,遮天盖地,足够容纳世间万物都在它的根系下安然沉睡,再悄然收走美梦和记忆凝聚的泡影,使其转化为累累橡子缀在枝头。


  “睡吧,士兵,睡吧,猫头鹰。”


  一颗新生的橡子在橡树仅剩的独眼下方凝结,储存着本体从最难割舍的回忆中汲取的营养,多余的养分则溢作清冽的甘泉,顺着树皮的纹路流归大海。


  那只美丽又孤独的蓝眼温柔地注视着奈布,悲伤,缱绻,眨也不眨。眼球化作一片象征隔离天空与海面的光与水,随着奈布的下沉逐渐退去,缩成一颗遥远的小星:


  “一觉醒来,我们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肩负各自应当肩负的责任。”


  “你在未来融入新的社会,而我留在这里维持那些因我消失者的乐土。”


  “我们只是跨越了时空在波干都偶然相遇的过客,在亿万记忆组成的洋流中普通地谈了心,普通地擦肩而过,随后得去做出些有道德的、正义的人应该会做的事情,并且不要再见了。”


  ……


  距离海面越来越远,曾是瞳孔的那点光影从白色变为浅蓝,深蓝,慢慢转为藏青,乃至一片如布蒙眼的漆黑。古老又神秘的图腾于黑暗中浮现,闪烁几番,最终彻底黯淡下去,永远消失在了浓稠的沉眠与黑暗之中。


  

  奈布不甘心地闭上眼睛。


  

  厚厚的雾再次遮掩了海与船的形迹,正在酝酿一场隐而不发的风暴。明明没有看见雨滴,耳边却总有暴雨倾盆的声音。


  下雨,下雨,为什么总是在下雨呢?到底是哪里在下雨?为什么雨从来没有停过?


  狂风将窗框吹得剧烈振动,什么东西烧着了,木炭发出噼啪断裂的声响;水滴敲击玻璃和瓷砖的声音远比落在海面上要清脆,与维生仪器发出的嘀嘀声重合在一起。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与浓雾中,这到底是谁听到的雨声呢?


  【……你醒着?看看我的手指,能辨别出这是几吗?】


  【……不对,躺下重来……】


  曾经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呓语再度响起,这次不是出现在脑海中,而是近在咫尺。

  

  莫名的恐惧感袭上心头,奈布在雨水的嘈杂声中挣扎着醒来,被汗水浸湿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贴着电极片的头颅痛得几乎要炸开来,然而当他拼尽全力坐起身,睁开眼如惶惑的新生儿打量四周时,却又开始怀疑自己亲眼所见的真实性:


  熟悉又陌生的蓝色单人病床,白色的窗帘,桌上摆着散乱的简历、信纸和老照片,一本用A4纸装订的手绘本读物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用红色封皮包裹着,隐隐露出扉页的常青藤叶——


  毫无疑问,这里是白沙街医院内院723号房间,属于退伍前上校奈布·萨贝达的病房。


  “这是一项杰出的实验,虽然已经有小鼠脑细胞在培养皿中对外界刺激做出反应的先例,但毕竟没有这样的人体实验结果来得严谨!”


  那一遍又一遍出现在梦境和幻听中的声音又出现了。一道粉色的闪电从天际划过,狂风透过窗隙吹起薄纱一般的垂帘,仿若鬼影婆娑,一名白发医生捧着新鲜出炉的实验数据手稿背对病床,肩膀不自觉地轻颤,嗓音中夹杂着近乎陶醉的激动与癫狂:


  “一只成年猫头鹰的大脑能够同时接纳五个人的脑电波,意识最强大的占据主导权,虽然并没有完全成功,这证明缸中之脑的实验项目可以考虑正式投入医学领域使用……亲爱的克劳德,相见的欲望胜过一切凡俗的意识,我会陪你共渡难关,离我们的再次见面不会太久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嘶哑的声音仿佛刚刚咽下一把沙子,喉咙干涩,剧痛,仅仅是振动声带就好像要被砂纸磨穿。


  白发医生似乎这才意识到床上还躺着一个人,于是丢下手稿走过来,用起手电晃了晃奈布的眼睛,在病人艰难地抬起手臂遮挡时嗤笑一声,转身将手电放在桌上:“没有什么大碍,一些出身朴素的人往往意志力和体魄都强壮得令人惊奇。失礼了,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问,让我坐下来慢慢聊吧。要喝茶吗?”


  

  

  几分钟后,燃烧的壁炉驱散了雨夜的寒意,热水在壶里咕嘟咕嘟地煮着。催眠医师一贯常穿的白大褂被脱下来搭在椅背上,他像一名古老的贵族优雅地单手支撑下颌,在等待茶水烧开的间隙翘起一条腿坐在单人沙发上,顺手拿过那本手绘本开始慢慢翻看。若非他的额头上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侧面隐约有些渗血,这场面的确算得上温馨。


  “你到底是谁,我怎么在病房里,我明明在……呃!”


  一阵眩晕袭来,眼前的事物出现了重影,头痛让奈布在试图下床时立刻躬起身体开始呕吐。空荡荡的胃部没有内容物可言,他整个人像一张被用力拉满的破弓一样剧烈痉挛了半天,最终只能吐出带着血丝的酸水。


  纷杂的记忆碎片如秋风卷起枯叶一般朝脑海涌来,有农场里的牛和羊,广场中央的青铜雕像,山顶开着花的白蜡树,卧室里昏黄的床头灯,游离在海面上的巨大橡树,还有一名看不清样貌的瘦高男子……属于他的和不属于他的回忆一起在眼前闪过,视角混杂颠倒,虚幻而又美好,残忍地提醒他那些与人共度的快乐光景不过是南柯一梦,梦醒之后他还是一只被社会遗弃在疯人院里的可怜虫。


  “我是这里的医生约瑟夫,约瑟夫·德拉索恩斯医生。这里是白沙街医院内院,从你昏迷的那一天算起近三个月以来都是我在看护你的身体。”

  

  自称约瑟夫的医生瞥了一眼地上的呕吐物。他的教养很好,并没有说什么,随手抽了一张纸巾递过去:


  “擦擦,别紧张,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你是目前唯二被我深度催眠后又自主清醒过来的特例之一,我不需要意志太坚定的小老鼠,你已经没有作为志愿者的价值了。现在,去换身衣服,时间有限,我只给你半个小时适应你的腿,在那之后还有别的事情要你做。”


  黑胶碟在留声机的作用下转圈,播放着一首叫不出名的老式金曲。一刻钟以后,穿戴整齐的病人和医生分坐茶桌两旁,平静如水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暗潮汹涌。


  “你不是普通的医生,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像这种衣装得体,一副上流人士做派的人最难伺候,奈布本来已经做好了长时间扯皮的打算。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看起来似乎根本没打算掩饰:


  “如你所见,我是只一名白沙街疯人院的催眠医师——我本可以这样敷衍你,但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想要互相取得信任还是坦诚一些比较好。我正在进行一场足以载入灵魂学史册的研究,如果假说成立,生者便能够重见死者,死者亦能够借助生者复生,我可怜的弟弟可以享受一个他本该拥有的完整人生。”


  “人死了就不可能复生。”


  “已经入土为安的当然不能,但是你准备如何定义死亡呢?”


  已经被无数病人质询过想法,那些人最后不是被说服,就是已经永远闭上了嘴。约瑟夫对于解释他的实验流程已经胸有成竹,几乎像是背公式一样随口就列举了一个例子:


  “假设现在我手上有两名病人,其中一名病人E身体死亡,只有尚具活性的大脑被保存了下来;另一位病人N身体强健,看似意志坚定实则神经衰弱,精神状况如风中残烛,而我需要让病人E的灵魂借助病人N的躯体复活。


  “首先我需要给N嗅闻涂在病历本上的致幻药剂,辅以催眠手段让N陷入深度睡眠,再将N的大脑通过电流与E的大脑相连,让N毫无察觉地进入E脑海中构建的记忆世界。在此期间我会不定时询问N的脑中所见,引导其心中所想,观察实验进度,进一步削弱N的意识强度。等他们之间产生足够的共同回忆时我需要通过语言诱导让二者患得患失,样品N和样品E便会不自觉地想要吸纳另一方,让另一方成为自己完整记忆的一部分来弥补自己的安全感。


  “在吸纳行为进行的过程中,N和E皆会出现双重人格的现象,等吸纳行为结束,当较强的E的意识取得主导,那么较弱的N的意识会成为E的意识的附属品,并潜移默化地被E的意识磨灭,最终以一段记忆的方式呈现在E的脑海中——”


  生怕这位脱离社会已久的上校先生听不懂,约瑟夫还体贴地为他的说辞做了简化:


  “换个简单点的说法,体现在病人的行为上,就是N和E在一段时间内都会同时具备一个主人格E和一个副人格N,并且副人格会随着吸纳行为接近尾声而越发弱小。最终双重人格‘痊愈’,E的人格在双方的大脑中都具备绝对的话事权,此时再逐渐断掉病人E大脑的营养补给,病人E原本的大脑就会逐渐萎缩一个空壳。如此一来,E的意识最终在身体健康的N的躯壳中苏醒。”


  “你这个疯子!”在听到分析的瞬间奈布就明白到了这项实验的实质:“杀人偿命,你最好有下地狱觉悟。”


  “第一个参与实验的人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但那又如何?他原本是个江郎才尽的小提琴家,现在却和自己的主人格相处得很好,还主动要求客串了你的实验组。再者,你杀过的人难道比我少?”


  在嘲讽他人这件事情上,催眠医师向来炉火纯青。早在年少时期他就掌握了将手套精准扔到对手脸上的技能,如今他想要戳人心窝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你自己也说过,坏人死后不会上天堂,好人也不会,某种程度上我和你一样是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掌握了这门技术以后我只要我想,就可以永远活着,对死后会去哪里接受惩罚没有任何恐惧。”


  “……”


  “况且这次实验并没有成功,样品E在和你进行实验之前先后和疯人院里的数个病人志愿者进行过对照实验,多数志愿者的意识都未能完整回归本体,而你是唯一一个毫发未损醒过来的。不出意外应该是E主动放弃了吸纳你的意识,后来又出了点小状况。简而言之,你只是免费去样品E脑海中构建的幻想世界里游玩几天,顺便帮我验证了一个猜测的真伪,通过不断发问等人为干扰手段确实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削弱或增强某个意识。放心,没有什么副作用,我也已经基本上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勉强算得上合作愉快。”


  “你的意思是,伊莱·克拉克,波干都,蒂斯伯兰山区,这些都是幻想的产物。”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奈布几乎能听见自己手中的座椅扶手咯咯作响的声音。


  “半真半假,半虚半实,谁知道呢。不过你说‘波干都’?你真该庆幸我年轻时喜欢读些野史,如此刁钻的问题旁人未必回答得上来。那是很久以前某个愚昧地区的人对关押异教徒的集中营(Pagan City)的统称,无非是将所谓信奉‘鹿角女神’萨纳诺斯的异端传教士和红发女巫之流关在一起,然后放一把火烧死的万人坑罢了。看我做什么?我不信天主教或者基督教,对那些古人曾做出的恶行没什么可避讳的。”


  催眠医师好心情地浅呷一口红茶,将茶杯放在精致的瓷碟上。


  “至于伊莱·克拉克,没想到你接触到的意识竟然真的是他,看来是我低估了那个老先知的觉悟。‘鸮的身体可以容纳尚未轮回的灵魂’,猫头鹰这种东西似乎天生就具备暂时接纳多个灵魂的邪性,是比目前的医疗仪器和电流更好的脑电波连接器。当时伊莱·克拉克本体的状态已经接近脑死亡,不可能再作为合格的容器,然而新旧两个灵魂在鸟类躯壳中的置换并非如它所说的那样无法完成,只需要在记忆共享的状态下旧意识为了使伊莱·克拉克的意识免于消亡而主动降格成为副人格……哼,无妨,有了成功的先提条件和足够的实验次数支撑,我随时可以复现这种奇迹。”


  “他在哪里?”奈布刚问出这句话便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心中一股莫名的荒谬感油然而生:“伊莱·克拉克真的是你的病人?”


  “‘病人’?呵,姑且可以这么算吧……如果你执意要把一个只敢苟活在猫头鹰大脑样本里的意识看作人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他的下落,也可以今后再也不找你母亲的麻烦,但前提是你要和我做最后一个交易。”


  一沓文件被丢在茶桌上,最上方的几张报告中证件照都被用红笔圈出来打上了叉号,暗示意味很明显。


  奈布扫了一眼那几份入职报告:“我可以直接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然后呢,报警?”


  欣赏了几秒对方难看到让他想笑的表情,催眠医师慢条斯理地拿起座机话筒,当着奈布的面拨通了某位局长的电话,在听筒里传出一连串谄媚的问候之后丝毫不给面子地掐断了。


  “看到了吗,我既然敢告诉你实验的秘密,就不怕你会说出去。因为你的缘故,我弟弟克劳德的身体在上一次停电事故中被迫解冻,身体出现了无法逆转的裂痕,再次解冻前我需要一具健康的身体作为他灵魂的新容器。你有两个选择,第一,留下来成为那个容器;第二,一周之内帮我找到一具更健康完美的躯体,我要活的。”


  “成交,告诉我他在哪。”


  “我喜欢和爽快人谈生意。”催眠医师轻笑了一声,慵懒地倚靠在沙发垫上,用一块手帕仔细擦拭一架手持摄像机,最后不紧不慢地朝镜头呵了一口气,任由额头上的血液浸透纱布晕染开一团红色:


  “不过很抱歉上校,并非是我刻意要隐瞒——事实上昨晚医院里发生了一起可怕的暴乱,在我准备为您进行下一阶段的催眠治疗时我曾经的一位病人兼同事偷偷潜入了病房,用样品E外层的玻璃护罩猛击了我的头部,随后带着一群头顶锅盖或是彻夜拉琴的疯子逃之夭夭,也带走了伊莱·克拉克的躯壳。等我醒来后样品E已经破碎得不再具有保存价值了,因此我将其作为医用废品进行了处理。除了那群老鼠的新窝点地址以外,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END——————————


  


  

  

  

  

  

  你在等什么?



  

  

  

   

   

  

  没有后续了



  

  

  

  

  

  

  真的没有了



  

  

  

  

  

  

  

  好吧其实还有一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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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7 NE


  “罗夏医师,我们该怎么处理那个人?”


  莉迪亚搀着扶手走上顶楼,小心翼翼地绕过开裂的台阶,终于在天台见到了失踪半天的前同事。


  这座殡仪馆原是由郊外的私人宅邸改建而来,迄今为止已经荒废数年,唯有后院的花圃中还盛开着大片晚熟的黄玫瑰,吸引了一群娇小的白色蝴蝶在荆棘掩映的石碑上歇脚嬉戏。昨夜刚从白沙街的囚笼中解放出来的病人便被策划了整个行动的罗夏医师暂时安排在此躲避追捕,由两名同属出逃阵营的女医生帮忙照顾尚不能完全自理的伤患。


  那几名曾经受制于催眠医师的病人精神状态尤其不好,在艾达·梅斯默医生的安抚下打了几针镇定剂,如今已经安置妥当,并先后有了恢复正常的迹象。然而对于关在房间里那位特殊的病人,莉迪亚·琼斯感到十分棘手。


  直觉告诉她那并不是她能够直接接触的领域。比起满足无关紧要的好奇心,她只要保证她一直负责看护的丽莎不在下一次实验中遭受毒手就够了。但事关重大,在给那位病人进行保守治疗之前,她需要请示这位领导人的意思。


  “请称呼我为卡尔先生,艾米丽·黛儿女士。所有参与本次出逃的成员都需要新的化名,你带出来的那名女孩也是。”


  伊索·卡尔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他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自然不可能主动往楼下的大厅里凑。在天台上已经通风够久,便把口罩又戴上了:“病人E的情况如何。”


  “已经问出来了,病人E的全名是‘伊莱·克拉克(Eli Clark)’,平时和患有自闭症的病人没有区别,但是任何有关鸟类的东西都会导致他情绪不稳定,陷入躁狂状态并且间歇性地说胡话。有时候会做出一些不符合他本人性格的事,比如不停地索要乐器或者信纸,偶尔还会有类似杂耍的危险动作,和催眠医师之前几个病人的兴趣爱好非常相似。”


  回想起昨晚暴动期间转移病人的凶险历程,艾米丽还是要捏一把冷汗。


  “那个装在密封罐里的样品E是一颗猫头鹰的大脑,应该和病人E有些渊源,对病人E有很强的吸引力,他会在几乎没有理智的情况下主动去寻找所有与该试验样品相关的事物,并且表现出很强的攻击性。为了方便昨夜对他的转移,我已经在德拉索恩斯医生昏迷期间把样品E处理掉了,并且切断了它连接723号病房的电源。可惜我没找到723号病房的钥匙,否则我们昨天还可以多争取到一个有生力量。”


  对于这样的善后方式,伊索不置可否。


  “看好他,他是连接我们和疯人院的钥匙。只要他在这里,催眠医师找过来只是时间问题,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筹划下一步计划。”


  “我会注意的,但是有一点我比较在意。”


  “说。”


  艾米丽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透露那么多细节。在那双铅灰色眼睛的注视下打了个寒战,最终还是和盘托出:“从昨天晚上开始病人E的四肢开始有抽动的迹象,吐词发音比往常要清晰很多,并且在他的自言自语中开始反复出现另外一个病人名字,但据我所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交集。”


  “谁的名字?”


  “723号病房的病人N,奈布·萨贝达。”


  

                   ——Real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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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说明(附时间轴):


1.文中的蒂斯伯兰山区为虚拟地区,谐音自Dish Brain(盘中之脑/培养皿大脑)。Dish Brian是基于思想实验“缸中之脑”的构想进行的科学实验,个人认为颇有意思,详情可见百度百科。   一条简介:约瑟夫希望通过换头术让克劳德复活。


2.小镇波干都(Pagan City)直译“异教徒之城”,为虚拟地区,设定为已经覆灭的古德鲁伊教徒聚居地。万人坑设定影射猎巫运动。常被视为女巫象征的红发基因起源于凯尔特人,先知推演中寄宿于猫头鹰身体的杜伊德先知与凯尔特民族的神职人员“智者德鲁伊”高度重合。由于古代德鲁伊教和红发女巫都在中世纪受过基督教和天主教迫害,为使剧情合理而将二者出处进行合并。


3.部分在爱尔兰的凯尔特人在皈依天主教同时依旧信奉古德鲁伊教,因此爱尔兰天主教堂别名“橡树小屋”。最早的《斯卡布罗集市》的曲调即受维京人和凯尔特人影响。


4.在英国剧院里说“麦克白”这个名字会被认为是不幸的,演员们通常用“苏格兰国王”指代它。另外,“吹口哨”也被视为招致不幸的行为。


5.很久以前基督教规定“封斋”期间禁止肉食和娱乐。


6.伊莱和裘克、舞女、安东尼奥以及维克多都参与过对照实验,伊莱对裘克、舞女、安东尼奥和维克多进行了融合,裘克、舞女成为回忆的一部分。维克多快融合完了,但还有救,安东尼奥因为是客串,而且身体里有挂(另一个主人格意识“恶魔”)凭借强大的意志从催眠医师手下苏醒了,我原本想给这篇文章起名《合成大伊莱》的。


7.安东尼奥是第一组对照实验,催眠医师没有第一时间拿变成鹰酱的伊莱开刀,而是通过获得的灵感将安东尼奥和另一个天才音乐家“魔鬼”先完成了融合,“魔鬼”几乎吃掉了安东尼奥,但他们惺惺相惜,偶尔安东尼奥能够获得主权。


8.可恶!可恶!为什么改完以后我手底下的上校都会莫名其妙地变成养胃人(怒)


9.时间轴:

  


  

 后面还有大概2.8w字因为涉及到心患园医等其他cp和cb,且后期都是剧情流,所以在征求了金主六指@孖指怪客 的意见后决定不做放出,只截取了佣占相关作为本次贺文主体。大致过程和最后的结局梗概为防读者踩雷放在免费回礼里,约1k字左右,如果有观阅需求的话也可以移步wb看PDF版本或者截图传阅或者评论区口述,请谨慎观看。

  

  无法接受美人当反派的朋友请勿赠礼!在我的故事里大美人和小美人都是要当反派的!

  

【佣占】蒂斯伯兰纪事(8)

第五人格佣占衍生,大概是校独

接(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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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5 摇橹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假期余额即将告罄,随着春耕结束集市散场,满载而归的商船即将扬帆起航返回各自的家乡。一艘今年新下水的渔船将于三日后的凌晨离开波干都滨海码头,愿意捎带几名想去大城市见见世面的年轻人。


  虽然伊莱很乐意继续收留奈布在自己家里白吃白喝,但退伍后就一直维持失业状态的前少校忽然收到一封落款为“德拉索恩斯医生”的手写信件。信上需要他在度假结束之后回一趟医院接受后续的精神评估,以便获悉他的恢复状况,之后会视情况为他量身推荐一份稳定的工作。


  【很高兴看到数月以来您对我院治疗方案的配合。另,您住在xx街区xx门牌号的母亲让我代她向您问好。】


  信纸相当昂贵,背面拓印有精致的暗纹,散发出一股极淡的清香。信件正文通篇简花连用,字迹虽略显潦草,若是忽略内容倒也称得上是大家风范。


  “我认得这副口吻,”

  

  奈布在书房拆信时伊莱刚洗完澡出来,一边擦头发一边走过来瞅了一眼,看毕沉吟半晌,从抽屉里拿了条烟给他:“虽然我不清楚是不是所有的贵族都喜欢使用这种腔调,但保险起见,你最好不要等下封信寄过来的时候再启程。”


  奈布破天荒地接了,叼在嘴里空抽一口,发现没有点火,又取下来夹在手指间。

  

  伊莱低下头要亲他的脸颊,于是他们借势交换了一个烟草气息不那么重的吻,随后划亮火柴将已经阅读完毕的信件焚成一小撮灰烬,倒在水杯里泼出去了。



  剩余的日程规划被紧锣密鼓地布置起来。不巧的是接下来整整两天都是阴雨天,集市门可罗雀,他们在剧院被下了逐客令,总是卖山梨果酱的那家店也打了烊。无奈之下,为了打发最后的时间,伊莱提议他们一起到客厅看一部电影。


  窗帘被放了下来,客厅里黑洞洞的,箱型电视的屏幕微弱地发着光。伊莱和奈布并排陷在松软的沙发里,手边放了一桶三天后就要过期的爆米花和两杯荧光苹果胡萝卜汁。

  

  正在放映的是一部关于缸中之脑的科幻类电影。故事发生在一所医院的地下实验室,荧幕中连通电极的动物大脑仅有拇指大小,被盛放在球形透明玻璃罩中,一名身穿白色大褂的研究员背对观众站在一旁,垂在肩上的头发用黄色蝴蝶结系起来,一板一眼说着充满术语的台词。


  “重要的是无知的灵魂,还是承载岁月的记忆?是一具健康的身躯,还是一颗完整的大脑?这是必要的准备工作,为了实现两具躯体里灵魂的置换,我需要获得更多的数据……目前的技术仅能支持使用小鼠的脑细胞进行实验,但是一定有比它更合适的动物,比如一只通人性的鸟类……”


  电影并不是很有趣,毕竟大多数科幻题材电影的内容总是和现实格格不入,许多观众都试图在其中追寻一种不切实际的新奇感和刺激感。习惯了在克拉克农场的生活后,奈布不认为他的生活还需要什么额外的刺激。若非担心常年独居的母亲受人蒙骗,他只想要在一段安乐祥和的日子中找到一个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平衡点,然后想办法让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下去。


  替人做事,受人制约的生活,他早八百年前就已经过够了。


  “这部电影用的是非线性叙事手法,只有开头是正常的时间线,再往后就是插叙和倒叙混合了。”

  

  注意到奈布心不在焉,伊莱抓了一把爆米花攥在手里,时不时往嘴里塞一颗,开始津津有味地给他剧透:


  “故事发生在一所著名的精神病院里,一名手握大权的研究员为了满足自己对灵魂和大脑的探究欲,四处搜罗可以被作为试验品的普通人关在内院,强迫他们参与自己的实验,时至第五组实验时已经有不少人死于非命。而被他捉来的病人们为了免遭毒手,表面上装作患有精神障碍或者心理疾病,实则暗地以一名被迫害为病人的医生为领袖,和一些良心未泯的工作人员一起策划了一场反叛,准备逃出医院。电影到这儿只是个开始,主要剧情在逃亡阶段呢,其中罗夏医师和另一位女医生合谋在研究员眼皮子底下掉包病人的那段非常精彩,我建议你一直看到最后。”


  说来说去,归根结底还是俗套的大逃杀戏码,只是在不变的内核外面套了一层伪科幻的外壳,就又能搬上荧屏赚一波票钱。

  

  奈布对这样的电影不感兴趣,并没有细听,准备随便说点什么附和过去,但他又不想太敷衍,于是没有开口打断,也抓了一把爆米花靠在沙发垫上,打算逼自己再看一会儿。


  【……真不可思议,你在这样的状态下也可以理解我所说的话吗?你正在想些什么呢?】

  

  电影还在继续,过分逼真的大脑道具在电流的作用下微微发出粉色的荧光,仿佛正在对外界的刺激做出回应。研究人员痴迷地将手放在地球仪一样圆滚滚的玻璃罩上,用圆珠笔敲击罩子顶部。随着镜头左移,画面中出现了躺在病床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人类,数根电线将戴在人类头上的特制头盔与玻璃罩里的大脑连接起来,淡绿色的流光在管道中时隐时现。


  他看起来像是要把那块脑子吃下去。


  奈布这样想,无故地感到了反胃。研究员的声音让他十分烦躁,没过几分钟就借口透气离开沙发,走到窗边撩起帘子的一角远眺对面的山林。


  波干都小镇依山傍水,山林的另一侧就是海湾,潮湿的水汽让这片地区的植物都生长得枝繁叶茂,因此空气总是异常清新,满眼葱翠的绿色很容易让人心情平静下来。


  “不喜欢?那换一部吧,”

  

  伊莱察觉到异状后关掉电视,找出放碟片的袋子,随手拿起一张印着经典剧照的光碟:“我看看,《楚门的世界》怎么样?我刚买它的时候老板报价很高,但风评很不错。”


  “嗯,你看着放。”


  吹了一会儿风之后缓解了不适感,奈布答应了一声,转身回去跟伊莱一起蹲在地上收拾各色各样的光碟和磁带。


  

  一摞摞用方形塑料盒装着的影音产品很是壮观,不乏上个世纪常见的12英寸黑胶唱片,用牛皮纸包着放在最里面。其中很大一部分都被拆封过,但保存非常完好,不太像是租借品,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位看似每天只和泥土与牧草打交道的农场主除了喜欢观看戏剧以外,还有收集经典怀旧电影的爱好。


  对此伊莱是这么解释的:


  “农场不可能设在居民区,没遇到你之前我是个彻底的独行者,一周至少有六天要在这栋空房子里过夜,还有一天睡在教堂后面的塔楼里,总得有个取乐的途径。”


  将光碟推进放映机,遥控器摁亮屏幕,伊莱旋转音量键调节声音大小,新的电影开始放映,熟悉的派拉蒙影业公司标志出现在片头。


  【我们看戏,看厌了虚伪的表情,看厌了花俏的特技……楚门的世界可以说是假的,楚门本人却半点不假……这节目没有剧本,没有提场,未必是杰作,但如假包换,是一个人一生真实的记录……】


  电影开头扮演剧中导演是一名中老年男子,圆框眼镜后方铅灰带蓝色的眼珠正凝视着屏幕外的观众,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直面心灵的对话,又像是专门给谁看的隐晦提示。伊莱收拾完东西走出房间,回来时拿了两个靠枕和一张薄毯,正好赶上正剧开始。


  相比上一部科幻电影而言,这一部前半部分的基调明显要稍微松快些。两个人肩靠肩盖着同一条薄毯,像那两个窝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看楚门直播的银发老太太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剧情。


  “一个人关了灯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总会思考这个世界是否真实。也许我的大脑被分离出了肉体,放入了营养液中,而这世界是我的大脑在营养液的浸泡过程中幻想出来的,有可能我仅仅是一只鸟的脑袋——即便很久很久以前可能是个人。你,我,乃至外面的铁轨和树林都是一捏就散的泡影,我们活在他人给我们编织的梦里,靠吸食外来者的精神价值和情绪价值来填补自身记忆的空虚,维持这片空间的完整。”


  爆米花吃完了,电影还没有结束。伊莱捧着荧光果汁用吸管戳里面的果肉玩,继续评价道:

  

  “譬如桃源乡。依照理想构建的世界固然是美好的,明媚的,但绝对不堪沉湎。一个人如果迷失在虚假的快乐中,迟早有一天会被同化为虚假的一部分,所以如果有机会逃走,无论如何都要离开。然而在离开之前,有的人珍惜眼下的快乐,便联想到重逢;有的人则总想着失去这快乐后他未来的生活将会多么悲伤。前者在境遇跌入低谷后会有强烈的落差,却总能重新振作;后者会发现当快乐真的离他远去后生活也没发生什么变化,毕竟他在该享受快乐的时候只顾着悲伤去了。”


  “敬佩前者,但理解后者。”奈布见不得他祸害食物,把自己的那一杯换给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前者是生活态度更积极的那一类人,他会重振旗鼓然后向前看,后者往往只会越陷越深,但不可能人人都能做到对别离毫不介怀。”


  今天奈布倒是难得的话多,伊莱也就顺势问他:“在我遇见你之前你是什么样子?前者还是后者?”


  “得过且过,但谈不上快乐。”


  谈不上快乐,自然也分不出前者后者。


  对一个受雇于军方常年四处奔走的雇佣兵来说,生活平淡如水已是万幸,快乐作为调剂品则可有可无。若论处世态度,奈布觉得自己可能和电影里的男主人公正好相反。


  波干都是一处养人的安乐之地,他在这里遇到了可以相互许诺一生的人,获得了过去十几年间都未曾得到过的安逸与释然的回忆,而一只被驯养的战鹰在雀群中待久了,便很难回归离群索居的生活。对他来说回到城市无异于楚门推开通往演播室外的那扇门,漆黑一片的未来充满未知和不祥。

  

  奈布扪心自问不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从前的自己绝不会因为想要逃避现实而偏安一隅,但关于现在是否还有重新步入社会的勇气,却总也得不出确切的答案。


  战争遗留的满身疤痕,远在异国他乡的母亲,战友的遗孀孤子,经济的窘迫,失业的迷惘,白沙街疯人院的胁迫和监禁……太多太多的压力犹如海上风暴,汹涌波涛将试图驶离岸边的小船一次又一次掀翻击垮,连同为数不多的信心一起拍碎在浅滩上。如果他与楚门调换身份,或许真的会选择留在原地不再向前——不仅仅因为贪图这片刻安宁,还因为一个人。


  奈布看向伊莱,目光仔细描摹五官的轮廓,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被他握住的手轻颤了一下,随后缓缓地回握了过去。


  但事与愿违,他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而一旦离开,则意味着至少数月的分别。


  “别这样看我,我以前养过一条德国牧羊犬。”


  他看着伊莱,伊莱也看着他。良久,伊莱轻叹一声,抬手把奈布的眼睛遮住了:“从一开始你的心就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填满了,战争,家庭,工作,疾病……我的加入不过是让你的心脏承受了更大的压力,而离开我后这种压力就会减轻,因此你应该更轻松才对。人不应当承担如此繁多而厚重的感情,这对脆弱的生灵来说太残酷了。”

  

  这样牵强的安慰杯水车薪,并不能让奈布心里好受多少。明明温热的吐息就在耳畔,最普通的告别却如同二月寒冬的风雪让人难以接受。他固执地睁着眼睛,在黑暗中默写手掌的纹路,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进行反抗。


  “况且一段失败的爱情是通过透支两人后半生所有交集而产生的畸形儿,”睫毛频繁地刷过伊莱的掌心,遮住眼睛的手终于无奈地挪开了。伊莱凑近他,眷恋地抚摸他的脸颊,从眉峰一直滑到未刮干净的下巴:“即便这样你也要尝试哺育它长大吗?”


  忽然拉近的距离使空气逐渐变得凝稠,眼神交汇之时二人都从对方的眼中获悉了问句的答案。

  

  他们正要亲吻,一阵剧烈的轰鸣声突然炸响,奈布下意识将眼前这颗脑袋按在怀里,紧绷着躬起身子背对窗户。伊莱匆匆推开他,跑到阳台上眺望对面层叠的山林。


  遥远的山林里又接连响起两声枪响,有人在那儿开火了,新来的工程队锯倒了一棵老树,准备腾出空地开始施工。一大群黑色的林鸟呈扇形趋势从树冠向四面八方的天空逃去,直到逃得足够远了才开始哭哭啼啼地呼唤走失的伴侣,悲鸣着在附近徘徊。


  伊莱锁上玻璃窗,拉上窗帘回到卧室。奈布跟着他走进去,伸手要按亮台灯,被他握住了胳膊。


  电影中的人物还在嗡嗡地说着台词,黑白相间的雪花点时不时刮花屏幕。他们在被窗帘隔断的昏黄下激烈地接吻,继续那段被枪声打断的暧昧。舌尖舔舐上颚,一路跌跌跌撞撞碰倒了立在墙边的阿格里巴石膏像,踢翻了没来及洗刷的颜料桶,揪着对方后脑勺的头发争抢主导权。一枚不知道是谁的袖扣“啪”地一下崩掉在实木地板上,弹跳着滚进床底,被靴子藏得严严实实。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奈布被按着倒在松软的被褥上,尝试着抬手去搂另一个人的腰。伊莱欺身压上来,开始一边啃咬他的喉结一边摸索着找他皮带扣。


  【我是你的我,你是我的你,我们处于一个不可分割的关系。】


  “你是独立的你,你不是我的部分记忆,你要分割,你要拆卸,你要剥离。”


  【你觉得我在摇晃你吗?我是美狄亚,你是伊阿宋,世界在摇晃的原因是我们在阿尔戈号大船上随浪飘荡。】


  “是阿基米德的杠杆正在尝试撬动地球,那是一种简单机械,我是机械唯物主义,我承认在这里历史永远只能唯心,但物质决定了我的意识。”


  【留在这里。】


  “你要离开这个……”


  窗外响起安静又密集的杂声,应当是又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的声音带着冷的色调,轰隆一下雷声炸响,恍惚间奈布不知到底是电影里的人在说台词,还是看不见的谁在无意识地在脑海中呓语。


  伊莱停下动作骑在他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胸脯,走神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泄了气似的颓丧下来,翻身躺在旁边,脸颊陷入厚厚的白色枕头中间,连同眼角的泪痕一起深深地包裹起来,好似马上要疲惫不堪地坠入睡眠中了。


  奈布坐起来摁亮台灯,暖黄的灯光充斥着这一小小的角落,抬手将伊莱连同他的被子和枕头一起揽进怀里,下巴搁在棕色的发顶上:“怎么了?”


  “外面打雷,我担心昨天晾的衣服没收。”


  奈布没忍住笑了一声,又生生憋回去了:“那我再去阳台看看?”


  伊莱翻了一个身朝向墙壁,过了一会儿被子拱起来,朽败的木制床脚极其轻微地晃动起来,间或夹杂一些和地板发出的摩擦声。奈布稍作犹豫,靠过去挨着他的后背,轻轻咬住那只微红的耳垂,左手掀起丝制的睡袍钻进去,直到蜷缩起来的身影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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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以后不会再出产香料了。前段时间火车失控,有一位滞留在此地的老板看到了商机,花了一大笔钱买下了这片山区的开发权,准备开凿山头进行土地规划,所有的月桂树、橡树和白蜡树都要锯掉。”


  床头柜上放着小熊猫木雕,旁边照例还是半盒烟卷,伊莱靠在枕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抽。他给奈布也点了一支,被婉拒后将烧到一半的烟头按进烟灰缸,打开风扇让室内的空气重新流通,随后舒舒服服地重新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很快波干都也会变成你见过的那种大城市,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和冒着烟的工厂。等你下次再来的时候克拉克农场可能会变成公园或者养老院,到时候我也该向你学习,去找份正经工作了。”


  “这个世界需要一些干净的地方供逃离城市的人避难。”


  奈布发自内心地感叹,抬手给伊莱掖了一下被角。


  有时候这样语句说出口总让人觉得矫情,却并非全然没有道理。在很久以前他的家乡也曾被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所包围,站在高处朝远方极目远眺可以看到覆雪的山头。

  

  如今清退了田园,修建了成片的楼房和水泥路,从老家寄来的照片上早已看不到从前的影子。


  “话是这么说,但资本家可不这么想。往年从林间经过的时候路边常有穿着奇特的美丽姑娘,像一些山精树魅躲在小路两边,趁你不注意的时候露一露腿或者裙摆,转出来人人有一副漂亮丰实的胸脯。她们往往很高傲,看不上普通的路人,若你想要捉住她的胳膊,她会要求你围着她跳舞,再给她送些吃的,直到她愿意向你敞开心扉。有时候三两名过路客孩童似的一边打闹一边在她面前竭力争宠,而她早向着另一条人眼看不见的小径跑去了,她会带着寻到的乐子和路人慷慨赠予的食物去喂还没有长大小儿小女——现在这样的情景已经几乎看不到了。”


  “你说的不像是人,像鸟。”


  “就是鸟。你怎么知道?”对于有人能猜出他的谜语这件事,伊莱感到颇为惊讶:”还记得之前那只小猫头鹰吗?我给它起了名字,前两天我在一棵车站旁边的老橡树上发现了它的新巢,几个月前我可能在同一个地方见过它的妈妈。”

  

  奈布只稍微回想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你来给我接站的那一天。”


  “对,我去给你接站的那一天。”


  那天下着小雨,穿风衣的青年撑着一把蓝黑色格子折叠伞孤零零地站在水泥砌成的站台边缘,望着某个方向一动不动,似乎生来就是为了在那里站着,风雨无阻。奈布曾以为那只是人人皆有的神游瞬间,原来他当时看的不是隆隆驶来火车,也不是从车窗口探出头向外张望的游客,而是树梢上正用旅人撇弃的面包屑育雏的雌鸟。


  这并不奇怪,毕竟伊莱是一个很好的人。对人而言如此,对鸟雀来说亦然。



  天色渐暗,雨声和雷鸣像是知道多数人已经到了安歇的时候,早已乖巧地停息,只敢顺着房檐小声滴答。二楼的走廊潮湿闷热,伊莱不肯叫奈布再上去住,便干脆将他留下了,两个人确定关系以来第一次同在一楼的卧房过夜。


  伊莱的卧室比客房更有生活气息,从主人对细微之处的布置来看这就是一个善于制造并保存回忆的人。窗框附近曾经漏过水,用白色墙纸细心地糊过,有人拿颜料沿着水渍干涸后留下来的痕迹描画了一串蜿蜒曲折的五线谱。靠墙的木工的置物架足有五层,顶层是一本小提琴乐谱,二层摆着一只手摇式八音盒,三层有几支未曾经使用的节庆拉炮,四层虽然空着,边沿却缀着一串串用彩色信封叠成的纸花,五层则是奈布之前送的那把弯刀。


  每一层置物格前都用便签标好了存放日期和赠礼者的姓名。最早的琴谱是六年之前由安东尼奥所赠,恰好和这位小提琴家辞职引退的时间吻合;八音盒和节庆拉炮分别来自于三年前的玛格丽莎和裘克;信封纸花已经被棉线串在了一起,奈布并没有拆开来看,但看纸张状态应该不算久远。弯刀可能是因为上周才收到,还没有来得及标注,跟一小盒擦拭皮革的牛角油放在一块。


  奈布拿起那把小刀检查了一下刃口,发现稍有缺损的地方都已经被重新打磨过了,刀鞘外层也已经上过了新的涂油,状态好得简直像个正经藏品。


  “其实你可以随身带着它,或者跟其他常用的工具放在一起。”


  刀具这种东西固然要保养,但比起束之高阁,挑砍刺劈才能够发挥其价值。当然,鉴于它之前的用途,还是不要用来削果皮比较好。


  由于奈布执意要睡地铺,在某些特别的地方倒是纯情得出奇,伊莱正在很不情愿地把自己的被褥挪回正中间,听到奈布的声音只是抬头随意扫了一眼:“没事,我用不着,你走的时候还你。”


  “……”


  奈布知道这是在挖苦自己之前的话,并不敢计较,捏捏鼻子又将弯刀放回了原处。



  

  或许是因为整整一天都窝在家里没有出门,傍晚时分又小睡一场,结果到了真正该熄灯时候伊莱反而睡不着了。

  

  黑暗中,伊莱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次故意把被子弄到床下去,再赤着脚下来捡,回回都得从奈布的铺盖踩过去。


  奈布望着天花板上慢悠悠转圈的风扇叶,还有那件在他面前飘来飘去的晨袍,忽然想起来之前看电影的时候伊莱说的那番话。


  “伊莱,关于你之前说的,”伊莱第四次从奈布身上跨过去捡枕头的时候,奈布就直接伸手抓住了他的睡袍衣角:“你问我假设这里是虚假的世界,一切都是他人编造的该怎么办。”


  “是啊,你该怎么办呢?”


  睡袍是绸子做的,非常光滑。伊莱很快就挣脱开来,拎着枕头迅速翻回床上。他将问句又重复了一遍,然而还不等奈布开口,便自问自答起来:“你应该会坦然接受的,毕竟你以前是个军人,意志比常人要坚定许多。”


  “或许吧。不过我和你说话,你能给我以回应,所以至少现在我愿意相信你是真的,这世界也是真的。”


  “那万一就是假的呢?”


  这样说话有点像小孩耍无赖,也不知在期待什么样的答案。伊莱眼巴巴地揪着枕头等了一会儿,总也等不到,刚想再把被子“不小心”踹下去一次,奈布的声音终于从床的侧面传来:


  “如果我的想象力还能足以构建出像这样的美梦,说明还不至于贫瘠到无药可医,就让我多贪睡一阵子。哪怕我在睡梦中死去了,但只要意识还留存在这,我们便能长久地待在一块儿,以后还能一起去镇上买新的山梨果酱。”


  房间里一片沉寂。


  片刻,伊莱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没什么,这是我们共同的美梦,但梦总是要醒的。难道你只记得山梨果酱?”


  “还有吐司片,晚安。”


  “晚安。”


  周围就这样安静了下来。


  过了大概10分钟,伊莱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被窝里坐起来轻轻推了推奈布的肩膀。


  “奈布,你看过《夏洛的网》吗?”


  “读过一点点,很少。怎么了?”


  “噢。”伊莱又躺了回去:“没什么,快睡吧。”


  “晚安。”这是奈布的声音。


  “晚安。”


  又过了一会儿。


  “奈布。”


  “嗯?”


  很久没有在如此安逸的环境中入眠,久违的困意席卷了整个大脑,此时奈布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但他还是强撑着回答了一声,握住一只从床沿垂下来的手。


  “你以后还会过来吗?”


  “你写信,我就来。”


  “那你能不能再说一声晚安?”


  “早安,我的丈夫;午安,我的妻子;晚安,我的爱人,我会记得每天都说。”


  “晚安,奈布·萨贝达。”


  ……



  夜幕彻底降临,一切自然的光全部退缩到山的那边和地底,叫人手中的提灯和床头的烛台取代了。窗外山的轮廓变得模糊,云变得轻浅,森林镀上了一层莫奈画中的蓝雾,暗影沉沉,唯有夜间劳作的人们使的防风灯还在树冠之下闪烁,意图混淆群星的光泽。


  在那隆隆的锯木声中,卡车吊起起重机的杂音里,鸟儿扑棱翅膀飞去的骊歌间,和遥远又绵长的呼吸声中,奈布感到自己的灵魂被身躯拖拽着缓缓下沉到了另一个世界。


  朦胧间似乎有人喊了他的名字,让他赶紧拎上行李上船。天还是黑的,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他感到四肢困乏无力,却又意识到事态紧急,于是匆忙收拾了些东西塞进小小的牛皮行李箱,实在装不下的就随手揣进衣服口袋,之后被推着走上甲板,手里被人塞进一只木桨,就这样摇摇晃晃地驾船驶离了岸边。


  海上同样起雾了,浓雾裹挟意识来到一片汪洋大海,海风呼呼地迎面吹着,带来咸味,腥味,鱼虾的腐臭和消毒水那般令人不悦的气息。

  

  黑沉沉的巨浪与天空呼应,凝结在船头的盐粒剐蹭着肌肤,他在一只小小的木板船上摇橹,正要冲破风暴向风平浪静的远方驶去。


  分不清是臆想还是梦境,一座灯塔似乎正在几十海里以外孤独地转着灯,蒂斯伯兰山区黑黢黢的剪影在灯塔后方遥遥伫立,露天站台停靠着一截准备逆向行驶的火车车头。


  在那片模糊而灿烂的光影里,奈布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名叫“伊莱·克拉克”的,前来为他接站的男人。


  

  【待续】

  

【佣占】蒂斯伯兰纪事(7)

第五人格佣占衍生,大概是校独

接(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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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4 集市与歌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很热闹。


  波干都一年一度的开放交换日正吊在春耕的尾巴上,平日里宽敞的集市上闹哄哄地来了很多交换种子和肥料的外地商人,由于火车路线受损,拴在滨海码头上的船只盛满了各式各样的陶土瓦罐和鸡鸭牛羊。

  

  商人们带来的儿女不安分地在街头巷尾疯玩哄闹,碰倒了年轻姑娘面前摆着的花盆;一名在旅途中不幸弄丢了眼镜蛇的印度舞蛇人无奈地坐在草席上对着空空如也的瓦罐吹笛子,戴着牛角帽假扮维京人的光头老汉正在展示他重金为女儿买来的象牙梳子,临铺一张新制的羊毛袄子卖出了相当漂亮的价钱。

  

  过惯了慢节奏生活的本地农户都在忙着犁地下种,因此偶尔也能在街头看到插着草标卖力气的闲汉,等着被不想亲自干活又没钱买机器的主雇领回家去。



  和许多波干都的居民一样,伊莱没有固定工作,而是靠农场或田地过着以物易物自给自足的生活。由于今年的社交季泡了汤,离七月的收割时节还有一段时间,伊莱打算开垦一片耕田用来种植小麦。两头牛,十几只羊和一群咯咯叫的肥鸡为土地提供了足够的养料,却苦于没有合适的农用机械。

  

  克拉克农场的农场主出手阔绰,午饭的待遇又好,很快便招够了四名务农好手替他犁地播种,不到三天新的田地便初具雏形。


  

  “您家的牛应该派上用场了,它们每天吃最好的草料,竟不用犁地也不去下奶!”


  一名帮工总是跑来跟伊莱告状。他是个非常踏实负责的老庄稼汉,平日里总会替伊莱注意着农场里那两头牛的动向:“等下一场雨水过后您可得格外注意,千万别让牛羊往田地里跑。它们让您给惯坏了,一天天的横行霸道,可不知道什么是苗什么是草。”


  然而不论他说什么,伊莱都只是微笑着答应,第二天依然能看到两头牛趾高气昂地在准备播种的土地上晃悠,时不时舔走一朵盛开在田头的小雏菊,把刚松好土的帮工气得直跳脚。

  

  每到此时奈布便能派上用场,默默拿起铁锹再返工一遍,名正言顺地抵付本就少得可怜的房租,权当回忆童年。



  

  午间太阳刚好,蓝天白云之下空气一如既往地干净,带着湿润气息的微风吹得人身子骨很松快。将帮工的钱结清之后,伊莱送走了他从集市上请来的劳力,闭着眼睛躺在田埂旁边尚未开垦的草地上,任由尚未被泥土完全吸收的雨水顺着棉麻的纤维沾染到身上,嘴里衔着一根狗尾草,轻轻地哼唱一首古老的民谣,让太阳暖烘烘地晒他。


  “这是什么歌?听起来像《雪绒花》,但我肯定它不是。”


  奈布随口发问,他刚收拾完沉甸甸的农具走到一旁坐下,摘下满是土灰的棉手套轻轻揉搓伊莱耳后棕色的头发,伊莱则抬起头将后脑勺搁在他的小腿上,将遮阳的兜帽拉下来盖住脸,似乎正要享受一场惬意的小睡。


  波干都的气氛恬淡美好,野花馥郁的香气和徐徐清风让前上校暂时放下在战场上培养起来的戒心,愿意和本地的青年一起享受儿时记忆里已经模糊的田园时光。花一段时间适应了全新的关系,如今他们已经对彼此非常熟系,不再因为一些略显亲密的举动感到尴尬。


  柔风吹拂树梢,发出沙沙的轻响。歌声已然停止,辨别不出里面是否还含有酣梦的甜香,仅仅留一抹旋律的余韵还在阳光和草叶间回荡。奈布恐怕伊莱真的会在潮湿的草地上睡过去,于是抬手将伊莱的头从自己的小腿挪到臂弯里,防止对方感冒着凉。


  “《斯卡布罗集市》,很久之前听一名爱尔兰歌手演奏过。他是凯尔特人的后裔,后来改信了基督。红发碧眼,蓄着一把大胡子,挺有才华,有时候会自己编曲。”


  伊莱当然没有睡着,只是最近为了筛选新麦熬了太多大夜,所以白天不大有精神。奈布的胸口有一股混合了木屑、火绒和金属的干燥气息,很像是谷仓里刨木推子刚刚工作完后散发的那种味道,闻起来非常踏实。伊莱想不出有什么主动挣脱的理由,干脆翻身趴在对方的膝头继续慢吞吞地找话题:

  

  “有一天他长了蛀牙,为了止疼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弹吉他,捂着腮帮子哼歌,让我想想他当时是怎么唱的——


  噢,


  封斋日我偷打了高尔夫,晚上牙龈红又肿,


  哎唷,哎唷,


  教堂今天失了火,牙医诊所关上门。


  老虎钳子拔龋齿,不能吃饭。


  我的老婆给我煮了一锅豌豆粥,


  一不留神儿火大了,豌豆变成黑豆糊。


  哎唷,哎唷,


  这可怎么下得了肚……”


  歌词搞怪逗趣,不成腔调,也难登大雅之堂,但迄今为止听过的人没有不笑的,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快活。

  

  一只离群的半大小公鸡溜进刚开垦的麦田,脖子还没来得及往下扎,就被一块凭空飞来的小石头吓得咯咯大叫冲出了篱笆。


  “……我的老婆给我煮了一锅黑豆粥,哎唷,哎唷,烫秃噜嘴皮儿,好疼啊……”


  趁着换气的间歇伊莱眯起眼睛,余光瞥见奈布若无其事地放下刚才掷石子儿的手,一向下垂的嘴角竟微微上扬,顿时感到有些新奇:从没笑过的人被他逗笑了,这可是个稀罕事——于是他也高兴起来,开始变本加厉地一边哼哼一边佯装牙疼,捂着腮帮在奈布的怀里滚来滚去,沾了满身草屑,还试图将一只躲在草叶反面的蜗牛偷偷揣进他这位住客的口袋。


  奈布攥住那只正在干坏事的手:“没有了?”


  “没了,他是个光棍汉,没老婆。”


  伊莱说完丢下蜗牛壳一骨碌坐起身就要跑,奈布眼疾手快抓住了这撒欢狮子的后颈。出于意外,伊莱有一撮头发被连着衣领一起揪住了,一迭声地喊痛。

  

  奈布连忙松开他,这坏家伙便趁机躲到一边得逞了似的哈哈大笑。


  “下次别这么玩,我以前习惯在这里配枪,容易误伤到你。”


  奈布很无奈,指尖碰到口袋柔软的里衬,皮带外侧空荡荡的触感令他心里生出些无端的感慨。


  生命何其脆弱,人死后意识就会消亡,灵魂与天堂不过是某些人自我安慰的构想。距离最近一次走上战场已经过去了七个多月,过重的伤势曾让他在战地医院的生死线上徘徊三日,又在内地的单人病房无知无觉地躺了半年。


  刚回到城市的那段时间川流不息的车辆与高楼大厦给不了他安全感,喇叭声和定时炸弹的鸣响混合在一起,无尽的惶恐与割裂感侵袭着他被人吹嘘出来的钢铁意志,继而狂暴地操纵他的躯体。白沙街病院中机械运转的维生仪器滴滴作响,令他恍惚间分不清哪里藏着敌人,无数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质疑自己是否应该待在原地不再尝试逃走。好在时间是愈疗的良药,曾几何时他在夜间唯有枕着匕首才能浅眠,如今却已经可以坦然面对不能随手摸到枪套的日子。


  波干都小镇将繁华喧嚣挡在蒂斯伯兰山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某些肌肉记忆正在逐渐衰退,按枪的动作明显没有以前利落,也不会在陌生人从自己背后经过时做出过激的反应。幼时在麦田玩耍,少年在丧父的贫穷与饥饿中度过,刚长了胡茬便穿上军装在炮火中消磨青春,如今年近三十又重新拿起了农具……

  

  短短十几年如幻梦一场,生活让他付出了物是人非的代价,又兜兜转转将他变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奈布?奈布?】


  伊莱的声音将奈布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出来。


  “怎么了?”

  

  阳光太烈了,长时间盯着一个方向发呆眼前容易产生青影。奈布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试图缓解这种不适。


  【奈布,你是当过兵的,所有上战场的人都得学会开枪杀人吗?】


  奈布猛地一惊睁开眼,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转头看去时,伊莱却又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似的,正专注地蹲在一旁揪地上的草根,信手编成些小玩意儿。

 

  细长的草根从尖头打了个两个结,再从结中间穿过去,三两下便形成了一只蜻蜓的雏形。

  

  “有些文艺兵不用。”

  

  看伊莱拨弄那只草蜻蜓,奈布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但还是斟酌了一下语句:“虽然也接受过相关训练,但他们大多数时间在各个部队之间巡回汇演。毕竟军队的娱乐生活很枯燥,一些年轻士兵会愿意为了看下一场演出而表现得更优秀。”


  【你会去吗?】


  “偶尔,我需要维持纪律。”


  对这样的回答伊莱表现得无可无不可。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继续制作手里的小玩意,抽出两根草茎打成结开始在骨架的基础上缠出蜻蜓的肚子,又用两片宽而长的叶子对折后撕去边沿的锯齿做成翅膀,穿插在蜻蜓背部两侧。


  编好后,伊莱将它放在一旁的小花上。


  “我说的那个爱尔兰歌手,他有才,但酷爱赌钱,经常输得穷困潦倒,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没遇到知音之前的安东尼奥先生很像。”

  

  做好这一切,伊莱拍拍手上的灰尘,放松地双手抱膝仰面看向天空,视线穿过飘过蓝天的一层薄云遥望往事:

  

  “后来实在没有东西可以典当了,他就卖了吉它准备去参军,用一根爱尔兰哨笛从我家换了些钱作路费。原定出发的前一晚他喝了很多酒,哭得很伤心,说他不想早早起来做祷告,也不想用拉琴吹号的手拿枪。当时他已经感染了一周的风寒,让冷风一吹加重了咳嗽,在凌晨两点四十的时候病逝了。”


  原来是有感而发。


  奈布暗自松了一口气,干巴巴地挤出一句礼貌性的安慰:“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我很遗憾。”


  但是他内心里想,这其实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

  

  能够参加巡演的大部分是能歌善舞的女兵或者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他们大部分家世不错,具备一技之长,活泼且富有朝气,身体健康,在经过严格的筛选之后才能够成为文艺兵的一员。毕竟军官们发现大部分士兵宁愿花费时间和金钱争相搏得舞女的香吻一颗,也不愿浪费时间去听一名崇高的老艺术家拉整晚的手风琴——大人物们总是懂得取舍的必要性。


  他们就这样保持了一刻钟的沉默,或是碾土颗或是抠草地,背靠背坐着消化多余的感情。

  

  渐渐的睡意上涌,连的羊儿的叫声都听不清了。工作结束的倦怠让奈布也有些昏昏欲睡,直到伊莱的声音再度从身后传来:


  【那首民谣被改编过很多次,还有一个版本的副歌你要听吗?】


  奈布模糊间答应了一声,熟悉的歌声便重新回荡在田野之间。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副歌部分里似乎还夹藏了另一道声音,跟伊莱一前一后地唱着和声:


  【熟睡中不觉号角声声呼唤,滴下的银色泪珠冲刷着坟茔;】


  【士兵擦拭着他的枪,战火轰隆,猩红的枪弹在狂呼;】


  【将军们命令麾下的士兵冲杀,为一个早已遗忘的理由而战——】


  伊莱的嗓音相对低沉,当他唱起歌时鼻音显得尤其重,本就比旁人平白多一分愁思。

  

  轻缓忧伤的曲调猛地刺痛了大脑中的某处神经,奈布连忙制止他:“可以了,别唱。”


  歌声顺从地止住了,眼前隐隐凝聚的黑雾逐渐散去,颅脑中的剧痛也随之减淡。片刻后奈布松开紧抓着伊莱胳膊的手,额发已经被汗水打湿,扭头才发现对方正用一种很茫然的眼神看着他。

  

  伊莱的嘴角抿着一根新的毛毛草梗,胳膊上的握痕红得扎眼,手腕内侧还有几个指甲嵌入皮肤留下的月牙状凹陷。即便如此他也未曾挣扎,只是安静地等奈布自己平复下来。


  “几分钟前你好像睡着了,有梦魔绕过我的耳朵跟你说悄悄话了吗?”


  这无辜的、温驯的人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还有闲情开了个玩笑:“它刚刚逼你听了一首很难听的歌?”


  “……”


  两个问句如冰锥刺骨,一股恶寒瞬间裹挟全身。

  

  奈布彻底清醒过来。

  

  他猛然意识到,除了对爱尔兰歌手的那一段描述,伊莱可能自始至终并没有开过口,刚才不过是他又犯了臆症的老毛病。虚幻和真实的声音其实是有区别的,从前一向能分辨出二者差距的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被具有伊莱声线的幻听左右了思维,差点就因此逾越了理智给暴力划下红线——度假生活并没有让他的精神痊愈,他现在依旧是不可控的。


  这样的认知让奈布感到毛骨悚然。


  这下就算伊莱再迟钝都看出了异样,神情少见地严肃起来:“有个声音一直在困扰你。”


  “不,没有。”奈布下意识地否认:“只是最近没睡好……你,你的手臂还疼吗?”


  奈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或许他不希望伊莱是因为自己患有轻微的精神疾病才施舍一些特殊的关爱。时至今日他的幻听症状本已减轻了许多,康复日记也早就放在桌角吃灰,就在几天前他还觉得自己已经有资格以一个正常旅人的身份与伊莱相处。


  现在看来,这份资格的真伪恐怕还要存疑。


  “在我面前不用口心不一。你是来这里度假的,有没有人告诉你要多想想美好的东西,这对你的心境有帮助。”

  

  注意到奈布一直在看自己的胳膊,伊莱拎起袖口,给奈布展示自己完好无损的手臂:

  

  “没事了,我在这里当了将近十年的农场主,皮糙肉厚,我比你想象中要强壮很多。”


  前半句可能是安慰,但后半句倒是实话:作为克拉克农场唯一的管事人,伊莱很久以前便在继承了财产的同时顺带接手了繁重的农务。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的生活何其艰辛,如果他真是个易碎的瓷人,早在第一次从漏水的房顶摔进羊圈的时候就撂挑子不干了。


  亲眼确认伊莱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奈布心里勉强好受了一些。但他生自己的闷气,不肯说话,手在口袋里到处摸根本没带出来的药油,最终只掏出一小卷他平时自己用来缠手的胶布。


  伊莱放软了态度凑过去哄他,亲他的脸颊,把他的发绳取下来扎在自己的短发上,像块融化的大份冰淇淋一样黏黏糊糊地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让奈布主动伸手把他拽进怀里,一整个人抱到膝盖上坐着。


  “以前是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但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奈布单手揽着伊莱的腰,闭上眼睛任伊莱帮他揉按发胀的太阳穴,“我再问一次,你是哪里来的先知吗?”


  “谁知道呢,说不定我确实会一点读心术。抱歉擅自读了你的心,要不让我想办法补偿你一下?”


  本以为只是句玩笑话,谁知伊莱竟然真的褪下干活用的皮质手套,松了松卡扣,将一直戴在腕脖上的那只黄铜色手表取下来托在掌心里。


  手表底盖有轻微磨损,表盘上绘制着一只盘绕橡子的衔尾蛇,像这种图案特殊又没有商标和刻字的多半是古早的私人定制手作,很可能是几代以前的老人留给子孙后代的礼物,虽然用料普通值不了几个钱,但收藏价值肯定远远大于经济价值。


  “这只手表,我不知道它是否名贵,但我确实是从很久以前就戴着它了,从来没有晚过点。晚上睡觉把这条胳膊枕在脑袋下面,有规律的声音可能对入睡困难户有帮助,在你没来之前我整天听着它的声响入眠。”


  “你要把它借给我?”

  

  征得许可,奈布捡起那块手表翻覆看了一遍,没看出是什么制式,又放回伊莱的手心:“如果我们俩注定有一个要失眠,那我还是希望你能睡个好觉。我可以把一楼的挂钟拿走放在枕头底下,天亮之前再放回去。”


  这真是难得的幽默,可惜谁都没能被逗笑。


  过了一会儿,伊莱像是做下了什么重大决定,招招手示意奈布把胳膊伸给他。表带搭在手腕上,金属扣合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咔嗒一声。


  “好了,正好合适,从今往后它就是你的了。”

  

  伊莱将卡扣向内缩进了一格,让手表能够完好地贴合在奈布的手腕上,同时装作不经意地提议:“或者你可以搬到楼下来和我一起住,以后每天晚上都可以听……”


  “我走的时候还你。”


  两句话重叠在一起,空气中出现了一片诡异的沉寂。


  

  最后还是伊莱打破了沉默。


  

  “波干都不好吗?”他的声音太过平和,乃至于旁人根本听不出其中的喜怒:“这里有山有水,没有战火,没有贫穷,没有饥饿,无数人视这里为理想乡,待在这里乐不思蜀。你可以每天早上慢悠悠地起来散步直到晚上,到家了会看到餐桌上有摆好的饭食,周末我们还可以一起乔装打扮去剧院看戏,回来的路上买山梨果酱面包。如果你想要的是家庭,我可以不仅仅当你的假期男友,还可以做你的丈夫或者妻子。”


  从假期情人到家人,这已经是一个波干都人能对外地人许下的最重的承诺了。

  

  从前许多来这里旅游的单身客人都会选择和本地纯情的少男少女们谈一场短暂但美好的恋爱,既获得了情感上的满足,又不会牵连到千里之外的正常生活,只留下每天守在车站望眼欲穿的可怜人,久而久之很少再有本地人对游客动真情。


  伊莱从小住在这里,显然他并不想把奈布和那些拍拍屁股就走游客归为同一类人,因此还想做最后的挽回。


  “手表很贵重,我的意思是想先寄存在你这里。”

  

  奈布心里咯噔一声,他意识到自己的话中可能含有歧义,导致伊莱误解了他的意思:“安排我到这里的人还没有给我来消息,不出意外我得亲自去一趟白沙街拿回属于我的证件,等解决完外面的事情再过来。”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奈布再一次摸遍全身,最后只从长靴外侧的口袋里抽出一把做工精美的小型弯刀,不由分说连着刀鞘和手表一起塞进伊莱手里: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二十年来从不离身。不介意的话你先帮我保管这把刀,如果下次我再来时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会带足够配得上你的东西过来交换。”


  伊莱手里握着那把被硬塞过来的匕首,愣了一下,再看向惴惴不安的奈布,突然失笑:“我改主意了,波干都对你来说太小了,你还是回去吧。”


  这就跟直接拒绝没什么两样了。

  

  奈布还想说点什么补救,伊莱却已经收下了匕首,随后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做出噤声的手势,继续把玩奈布的手指。


  奈布的肤质偏干,平时喜欢用沾了药油的绷带将有皲裂小口的手掌缠起来,远离战场后稍微好转了一些,常年不见光的手背血管清晰,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很明显是一双适合吹笛子的手。趋近亚洲人的骨骼相对纤细,若非亲眼所见,换做旁人很难相信这样一双骨相漂亮的手既能端得起枪也拿得动农具。


  伊莱把手表重新戴在奈布手上,这次又往里缩进了一个卡扣。


  奈布动了动手腕,铜表无论款式还是大小都的确很合适。他本可以假装赏玩一会儿后再退还回去,或是直接将手抽走然后告诉他不必如此,但伊莱郑重的态度让他意识到这恐怕是一份不容拒绝的礼物,于是他只是任由伊莱捏着他的手腕跟老物件做最后的告别仪式。


  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而是不太习惯——在此之前没有人对他做过如此亲昵的举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他作为雇佣兵在异国他乡的军队卖命,军旅生涯让他习惯了击拳和大力拍打肩膀这类传递友好情绪的方式,从来不敢把贵重物品戴在身上,因此被人赠礼后握着手轻轻摩挲陈年疤痕还是头一回。


  更何况他刚刚情绪突然失控,又说出了引人误解的话,他以为即便是温润如伊莱这样的人也至少会有一段时间对自己敬而远之。


  

  “曾经我很喜欢指针走动的声音,但最近几天我发现只听它的声音显得索然无味。”


  半晌,伊莱最后曲起手指弹了一下黄铜表壳,便毫不留恋地放手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当你走了我就不会仅仅满足于用它打发时间了。如果这只表往后能给你提供些便利,或让你回想起这个下午,那么它也算是物尽其用。外面的天地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以后有机会的话,把我也带走吧。”


  “……”


  奈布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来时匆忙,没有带任何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唯有一颗真心被藏在钢筋铁骨铸就的囚笼深处,如今却有一个人愿意用岁月和时间与其交换。哪怕这份感情并不能持续长久,甚至某天早上醒来后发现这其实只是美好的大梦一场,他也不想辜负哪怕仅仅一瞬的温存。


  奈布甚至开始认真思考:真的要离开吗?离开波干都,离开克拉克农场,离开伊莱·克拉克?


  有没有可能,他可以选择一直待在这儿,从此把这里当做第二个故乡?


  如果放弃过去重新来过,不再想起战火,不再回到城市,遗忘一切陈旧的记忆,像波干都的巡警队长哈鲁巴一样当个逃兵,拔去爪牙伪装成本分老实的普通人,从此永居山林当一名猎户,或许他也能成为这座小镇的一部分,过上梦寐以求的恬淡生活……


  伊莱的索吻打断了奈布的沉思。

  

  他们在田间拥吻,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对方的鬓发和脸颊,力度很快随着心意的相通而逐渐加深。而时间便在这夏日里随着钟表的滴答声化作阳光的金沙,从指缝间悄然溜走了。


  【待续】



【佣占】蒂斯伯兰纪事(6)

第五人格佣占衍生,大概是校独

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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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4 金羊毛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伊莱轻车熟路地敲响了二楼客房的房门,突发奇想要请奈布去剧院看场戏。


  据这位见多识广的农场主说,观剧是一种陶冶情操的好方法,虽然不知道适不适用于所有人,但至少伯利克里和波干都小镇镇长都是这么想的。蒂斯伯兰附近的小镇基本上都延续了古希腊的美好遗风,每个月会给居民发放数额可观的观剧津贴,足以让所有人度过一个有意义的周末。


  大部分津贴的最终去向是穆亨剧院,始建于1788年,地理环境依山傍水,是波干都的标志性建筑。据传18世纪末某支颇负盛名的马戏团曾在战乱期间旅居于此,为了能够在盛夏的暴雨天及时看上狗熊吹小号和舞女走钢丝的戏码,淳朴的居民花费两天时间用不透水的毛毡和木头支架搭建了三座简易的雨棚,再点上涂抹了鲸油的火炬,通宵彻夜载歌载舞。

  

  不久小丑们和踩着彩球的狮熊虎豹启程离去,几年后不知是哪位旅客传回了“喧嚣马戏团集体葬身火海”的噩耗。蒂斯伯兰的居民为了纪念那些可怜又可爱的人们,便在当初简陋雨棚的基础上修建起了穆亨剧院的雏形,以此悼念在遥远的月亮河发生的惨案。



  然而很不巧,剧院今天没有安排演出。


  

  “应先生太太们的要求,我们需要排演一部别出心裁的《美狄亚》,可是原定的两名主角前天夜里趁着大雨私奔了,替补演员不知怎的酒后弄伤了脸,最负盛名的小提琴家也辞了职,新聘用的女歌剧演员还没有着落,如今剧团正在寻找合适的演员。您瞧瞧,我该怎么办呢?看官们可都是剧团衣食父母呀!哎唷,哎唷,真可恨,那几个吃白饭的混账!”


  伊莱和奈布走进剧院时是上午十点,往常这个时间段早该热闹起来了,然而今天却一片愁云惨淡,安静得出奇。

  

  面对两位突然造访的客人,年过半百的剧团团长表现出一番痛彻心扉的模样来,一张脏兮兮的手帕揩过眼角后用来擤了鼻涕,又重新塞进胸前的口袋。


  伊莱哭笑不得,眼见对方还要继续卖惨,只好主动同他握了握手:“为您的不幸经历感到惋惜,剧团长先生。我知道在的处境让您心急如焚,但干着急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不如先让我们谈谈正事。”


  几名歌女在舞台后面相互整理裙摆,眼睛望向这边交头接耳不知说了些什么悄悄话,其中年纪较小的那个一不小心笑出了声,被剧团长狠狠瞪了一眼,立马被她的姐妹拉着躲进帘布后面去了。


  “不好意思,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了,您要应聘临时演员,这么说来您有演出的经验?恕我直言,这方圆百里的戏剧演员十有八九师出有名,而我正好与不少杰出者有些私交,不知您是哪位大师门下?”


  “自学成才,不算饱读诗书,但通读过欧里庇得斯的剧作和莎士比亚戏剧集,偶尔早起的时候我也会在院子里大声朗诵诗歌的。”


  “念两句我听听。”


  伊莱清了清嗓子,现场朗诵了一段《麦克白》节选,可谓声情并茂应付自如,很快就被叫停了。


  “别在我的剧院里念那个名字!咳咳,虽然差了那么点意思,但你身量还不错,日薪再议。不过你这位朋友——”

  

  三两句话套出这两位背后无人撑腰的实况,剧团团长便一改之前的谦恭,用挑剔的眼光上上下下把奈布打量了一番,捏起胡尖漫不经心地搓了搓:“如果我没看错,不像是本地人?一直不说话,也没个动静,不知口音如何?”


  距离舞台较远的观众无法看清演员的表情,大多看的是肢体语言,听也只是听个乐子,因此要求演员最好个子高些,声音也要洪亮,但许多买包厢票的讲究人家往往会自带望远镜,这些有钱人才是剧院的金主。显然他还在因为演员身高问题而犹豫不决,但又十分中意那双上过战场的犀利眼睛和强健的体格。


  尤其是脸上那条能代表古希腊勇士的疤痕,即便是临时工也可遇不可求,就是不知遭究竟遇过什么样的险情,人又靠不靠谱。


  “我这位朋友来自远方的大城市,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走南闯北,身体强健,眼界相当开阔,这次慕名到波万都来旅游,想亲自到贵剧院体验一番。我拗不过他,只好带他来了。”


  看出对方心里有些动摇,伊莱于是抓紧时机更加卖力地推销起来,拉过奈布的胳膊将袖管卷到上面,抬手啪啪就是两下:“您看他的手臂,这是寻常演员十几二十年也磨炼不出来的结实,就算是奥林匹斯山的神祇亲自下凡也生不出这样像希腊英雄的男子了。目前有谁比他更堪任伊阿宋的角色呢?”


  奈布嘴角一抽,默默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摆在砧板上供顾客挑选的劣等牛排,肉铺老板为了把他卖出去想尽办法憋了一通胡言乱语。


  他不知道伊莱打的什么鬼主意,因此自进了剧院开始就一直站在旁边闭口不言,乖得像个听话的背景板,但他显然没有预料到伊莱竟然心血来潮地想要应聘演员,更没有想到这把火竟然还能烧到自己身上。索性最近也无事可做,才配合着没有打断伊莱的谈话。如果放在一个月以前,他断然不会在意义不明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喔,喔……等等,他要应聘伊阿宋的角色?那你呢?”


  剧团团长原本还在纠结到底录用这两人中的哪一个暂时顶替男主演的位置,一番取舍后总拿不定主意,正在暗自琢磨,伊莱此话一出反而叫他短时间内反应不过来,胡子一抖,满脸写着狐疑。


  “好螺丝拧在哪里都会管用的,这个稍后与您详谈。如果您愿意让我们出演这出戏剧,入场当天我们可以自费门票。”


  “……”


  

  事情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


  男演员反串女角色的事并不罕见,尤其是在可用演员稀缺的穆亨剧团,挑剔已经成为了一种变相的奢侈。除了说服剧团团长让他扮演女主角时费了不少口舌,伊莱在其他方面几乎可以说是天赋异禀,不出半天将剧团里的姐姐妹妹认了个遍,很快就把足有一扁指厚的新台本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还修改了两处不明显的语法错误。但剧院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启用过反串演员,如今并没有合适伊莱体型的戏服,只能将已经私奔的前女主演的裙子潦草地改了改,便在仅仅数天的排演后匆匆将其套在了即将登台的演员身上。


  三日后,穆亨剧院门口摆出了新的节目单展板。收了钱的小报童们走街串巷,将这个大好消息告知邻居街坊,积攒了一个月的观剧津贴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


  门票一张张售卖出去,好戏开场的前一个小时所有的门卫都恨不得多长几只手眼才能辨明伸到面前来到底是没撕毁的票据还是小姐太太们的手帕。

  

  十点的钟声一响,少年少女们从剧院顶层的栏杆上往下泼洒彩带金丝,酒水点心流水一样呈上雅座,不分贵贱笑脸相迎涌入观众席的老少宾客。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各位赏光来到穆亨剧院欣赏我们最新排演的戏剧《美狄亚新传·金羊毛之争》!请保持安静,尽快入座,我们的表演马上开始!”


  剧团长将稿纸卷成一捆充作扩音器,正来回奔走忙得满头大汗。奈布站在舞台边幕,看着伊莱整理衣服走到帷幔的正后方,最后低头又重温了一下写在台本上的流程。


  戏剧《金羊毛之争》截取了欧里庇得斯版本的《美狄亚》中一个段落进行改编,从伊阿宋一行下了阿尔戈号大船登上科尔斯基岛开始演起,直到异邦王子抱得美人归,返回国土夺回王位后便落下帷幕。许多学识浅显的镇民看不懂悲剧,也不愿看悲剧,宁愿来来回回地重温王子和公主携手共渡难关的爱情戏来放松心情,剧院也就识趣地将美狄亚遭受背叛后的落魄与复仇之刻隐去了。


  至于是否与原剧表达的含义相悖,反正不会影响剧院赚钱。


  “……以上,预祝各位观剧愉快。”


  随着冗长开场白的结束,观众席陷入黑暗。剧团长抬手示意,红色垂帘金色流苏缓缓向两边拉开,舞台灯光骤亮,聚焦于舞台中央的独影。


  幕启,科尔基斯的魔法公主站在开满小白花朵的月桂树下,棕色蜷曲的短发上戴着太阳神赫利俄斯留给他后人的金冠,长袍柔顺的布料直从被舞台灯光渲染成雪白的后颈垂到脚踝,在离地面三寸不到的地方止住了。

  

  一改往常的娇美,今日舞台上的美狄亚英俊高挑,怀抱香草干花,仅仅迈开脚步在舞台上徐行便走进了观众的心扉:


  “海上明珠,我自幼长大的故乡的科尔基斯。太阳与洋流眷宠的圣地,宙斯遗落在人间的瑰宝,我的子民在此安居乐业,却总有外人前来叨扰。一朵金花盛开在巨龙盘踞的树梢,引得阵阵蜂群前来采撷。蜜糖在流淌,蜜糖在流淌,谁知是到底是爱情还是砒霜?无需盖棺定论,一切亟待静观。”


  坐在前排的太太小姐用羽毛扇遮住面庞,取下帽子上的羽毛或是怀里的香嗅瓶朝舞台上抛去。

  

  伊莱并不闪躲,在舞台上依照原定的路线来回走动,直到舞台正中站定,朝月桂树的方向伸出手,眼睛也随之看向舞台右侧:


  “藏匿于树后的忒萨利亚王子,海风已然告诉我你远道而来的讯息。你的胳臂受伤了,递给我你的手——我将以摩罗米修斯之花为你的伤口愈疗,再弄清你为何而来。”


  提词人拍了一下奈布的肩膀,示意该他上场了。


  “我要回到我的国家继承王位,为此我需要取到金羊毛向叔父证明我的英勇无双,之后搭乘阿尔戈号离开这里。”


  奈布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这是他初次登台,台词念得中规中矩,凭借强大的记忆力总算没出什么太大的差错。他单手按住腰间的佩剑走上台阶,舞台上道具很少,没有可供参考的路标,只能努力回忆排演时的走位,佯装跨过一丛低矮的灌木,在距离伊莱三米不到的点位停下,面向观众摆好姿态,开始陈述属于希腊勇士的跨海之旅。


  影灯打开,一艘巨大的木船剪影被投射到幕布上,饰演海妖的姑娘们匆匆举起做成浪花样的纸板从光源前方经过,婀娜多姿的躯体在辛普勒伽得斯的海面上起舞,十七名英雄从主演后方上台,握紧船桨和绳索,手持武器同虚空中的恶影搏斗。

  

  随着女武神雅典娜的降临,乐曲变得激昂起来,奈布念完台词后抽出佩剑加入战局,最终十八勇士合力斩断海怪的头颅,木船的剪影终于抵靠在了小岛的岸边。


  演出至此一切顺利,听着场下的惊呼声剧团长有些得意忘形。他从道具箱里取出一瓶不知从谁手上没收来的红酒放在桌上,预备演出一结束就开瓶庆祝。



  “美丽的公主,我对你一见钟情,你是否愿意为我出谋划策,帮我度过这次难关?”


  海怪已死,龙套人物一边高呼胜利一边依次退场,回到后台更换戏服,最后一个离开的海妖姑娘负责将影灯关掉。英雄收回佩剑,公主走过来双手捧起伊阿宋的脸查看伤势,奈布则按照排演过的流程将双手放在伊莱的腰际——由于伊莱比奈布稍微高一些,这番举动反倒像是高挑的美狄亚在仔细照看弟弟阿布绪尔托斯。

  

  但观众可不在乎这个,他们激动万分,因为剧情终于走到了大家最爱看的地方。


  在原本的故事中,美狄亚公主对远道而来的英雄伊阿宋芳心暗许,不仅没有阻止他取走传国至宝,还替他周旋神牛与毒牙化作的武士,哄睡看守羊毛的巨龙。饰演伊阿宋的演员念完这句台词之后,美狄亚便会与他互诉衷肠,再加上最经典的一吻定情,然后携手共渡难关。


  对于这样讨人喜欢的戏码,观众们大都是喜闻乐见的,一个个恨不得撅起屁股伸长脖子,将脑袋探到前座好看得更清楚些。


  “大英雄伊阿宋,天命的忒萨利亚王。初见之时我便知命运难违,神明令我心悦于你,鲜花在你向我走来时绽放,爱恋的甘露润泽我的心房,然而……”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柔晕的灯光之下,伊莱深情款款地看着奈布的眼睛,仿佛忘了台词似的依靠在他怀里,全然没有注意到站在幕后的提词人已经急得连打好几个手势,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苹果,无声地拼命重复“答应他,答应他”这几个字。直到台下因为长久的沉静逐渐开始骚动,他才突然眼珠一转,眉眼弯弯。

  

  奈布顿感不妙,一股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我本应答应你,然而花园里的猫头鹰却趁着夜色悄悄告诉我:现在的和睦仅是爱神的陷阱,将来你的丈夫会是个情感的叛徒,夺宝的窃贼之手。”

  

  公主抬起手,用食指轻轻敲打伊阿宋的胸膛,指甲剐蹭在铜黄色的装饰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在偌大的剧院里几乎能听到回音:

  

  “听啊,这里是一颗坏掉的心,里面传来了虫蛀的空洞回音。如今我已醒悟,你来的时候未曾得过我的允许,走了也不必特意通知。任凭你甜言之下阴谋酝酿,我自心意坚定岿然不动。


  “去独自战胜不肯耕田的神牛吧,去一人面对毒牙化作的军队,即便你侥幸成功,盘踞树冠上的巨龙也会朝你喷吐嫌恶之息。


  “无论你接下来如何疯狂地尝试掠夺这里的东西,离开时也带不走一根羊毛。既然如此,我又何必为你的前程发愁呢?”


  “……”


  奈布好不容易回想起来的台词卡在喉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这可跟排练时说好的不一样。


  台下的观众一个个瞠目结舌,不到几秒钟满庭哗然:


  “是这样的剧情吗?我怎么记得原著不是这样的。”


  “这算什么?创新喜剧吗?哈哈哈!”


  “快演下去啊,怎么不动了?”


  漆黑的台下,一道道探寻的目光烧得奈布后背发烫。一时间,为了爱情奋不顾身的公主成为了冷酷无情的智者,伊阿宋僵硬地搂着本应成为他爱妻的美狄亚愣在原地,满脸不知所措。


  伊莱已经玩腻了铜黄装饰,背对观众的那只手开始暗搓搓地抠伊奈布戏服上的假钉扣。

  

  腰间钉扣设计得十分巧妙,有点类似水瓶盖,向左旋就扣得更紧,向右旋就会解开,伊莱往左拧了两下没拧动,又准备尝试逆向思维。


  奈布知道他为什么不着急。美狄亚的台词已经说完,观众正等着合乎情理的回答,如果这个时候接不下去,那就是伊阿宋的问题了。


  话头可以断,但不能断在身经百战的奈布·萨贝达身上。



  “你说得很有道理,我无法反驳。”

  

  诡异的胜负欲战胜了羞耻,奈布一把按住即将被拨松的钉扣,就势攥住伊莱的手举到胸前,轻轻捏了一下以示警告便放开了:“假如我今后确实会对你不利,那么我希望您在今天能优先保护好自己的权益。毕竟在此之前我们素不相识,这世上没有人值得您以真心托付,同时也请您自重……”


  没说完的话被淹没在嘘声和口哨声中,陆续有人在台下起哄,甚至还有人开怀大笑起来,但大多数还是眉头紧锁,一面交头接耳一面连连摇头。


  适当的创新可以,但终非主流。所谓金羊毛之争,明明男女主角携手争夺金羊毛才是看点,美狄亚却不肯为伊阿宋提供帮助,而伊阿宋居然反过来劝她自重——对于传统的波干都镇民来说,这样的艺术还是太超前了。


  想话茬的难题被原样抛还给了出题人。然而相比观众五花八门的反应,伊莱却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后竟无奈地笑了起来:“你——”


  

  “无耻!!!”

  


  终于从闹剧中回过味来的是站在幕布后的剧团团长,他意识到自己中了怎样的骗局,怒气冲冲地拉开垂帘,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台上的临时演员,胡子和头发遭了电击似的高高竖起:“卑鄙、无耻、下流的骗子!你们被开除了!都被开除了!”


  “快跑。”


  一瓶红酒“哗啦”一声砸碎在两位主演的脚下,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伊莱迅速拉起奈布的手跳下舞台,挽起袍角朝着剧院外逃窜。


  台阶上的红毯朝前方的出入口铺出了一条直线,几名外地来的贵妇提起裙摆给他们让了路。喊叫声朝舞台涌来,有人愤愤地将票据甩在地上,有人则若有所思,小孩趁乱松开大人的手在宽阔的舞台上乱窜,爱表现的捣蛋鬼知道如何抓紧时间在聚光灯下倒立耍宝,好讨同龄女孩儿们的欢心。整个剧场乱成了一锅粥,实在是上演了一出好戏。


  撩开卷帘从剧院大门夺路而出,趁外面的杂役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伊莱带着奈布拐进路边的小巷,在七扭八弯的窄巷中穿行。


  “走这边。”


  或许是戏袍太长影响行动,又或许长期经受训练的前上校身体素质过人,跑着跑着竟变成了奈布拖着伊莱朝前方疾行,只在即将遇到拐角和死路的地方听从身后人建议转个弯。

  

  波干都小镇的占地面积其实并不小,多得是分隔住宅区和商业区的矮墙,若非熟人引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游客恐怕真的会在无数幢一模一样的小屋间迷失方向。由于担心闻讯而来的剧院杂役还跟在后面,两人竟慌不择路地闯进一间挂牌营业的成衣铺。


  老板不在店里,或许是出门吃饭去了,又或许是临时替他看守店面的顽童没有好好遵守约定,让他们得以钻到成排的衣架后面用层层叠叠的布料将自己的身形隐藏起来。


  地上铺满碎屑和大卷的布料,成团的彩色毛线,袋装的纽扣,还有一把生锈的裁缝剪刀。衣架后方的空间极其狭窄,黑洞洞的,他们几乎脚尖踩着脚尖贴在一起,彼此甚至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和长途奔跑后的喘息。


  “你明明已经把剧本背得滚瓜烂熟,为什么这么做?”


  靠在墙上休息的间隙,奈布终于逮到机会问他。


  无论是青少年简读版还是儿童绘本,在《美狄亚》的故事中伊阿宋都既抱得美人归,也取走了价值连城的金羊毛。即便是尚未开悟的孩子都知道那美丽的公主对外来的英雄是如何情根深种,乃至于愿意为他登上阿尔戈号背井离乡,施展法术篡夺王位。


  除开恶作剧的本质,开这样的玩笑对于一个数百年来都身负盛名的剧院来说也未免太过分了一些。


  “神话故事中伊阿宋娶走的美狄亚是被爱与美之神女神阿佛洛狄忒控制了心智的人偶。那个为了一见钟情的爱人背叛国家,杀死亲弟的是一个何等痴呆又痴情的公主,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台词不是她内心深处真正想说的呢?”


  这样的理由比起解释更像诡辩,奈布据理力争:“剧本是别人写好的。”


  “哪怕改编的人断章取义?那就只能归咎于价值观不合了。”

  

  伊莱哼笑一声,十分不屑似的,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那张常年挂着温润笑容脸上实属罕见:

  

  “血浓于水,何况手足,很久以前我遇到过一个郁郁寡欢的贵族,他拥有这世界上大部分人所渴求的一切,包括巨额的财富,高贵的出身,举世无双的才华,以及可与阿波罗匹敌的美貌,但唯独在年少时失去了他最珍视的亲兄弟。那真是个可怜的人,他整宿酗酒,因为酒液泼到一张幼稚的儿童画上而大发脾气,把佩刀插在餐桌上。他告诉我他愿意付出现有的一切,只为和已经过世的胞弟再见上一面。”



  “……你好像见过很多有故事的人。”懂许多东西,又通达人情世故,像是古书记载里的老先知。奈布直觉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之间恐怕是辩不出输赢的,沉吟半晌,只能实话实说:“有时候我不知道该和你聊什么。”


  伊莱脸色缓和,点点头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夸奖:“我有过一名博古通今的老师,从某些程度上来说我的确能比常人看得更多。从前我也曾想过像他一样游历四方,成为一名绿洲的吟游诗人——

  

  “头脑理智如清泉,


  身体尊贵如美玉,


  心脏坚固如磐石,


  她已足够自尊自爱,因此所有爱她的人都会爱而不得。


  若我真的爱她,就化作一只猫头鹰,


  替代那条不中用的毒龙蹲在垂挂金羊毛的橡树上,


  日复一日为她守着公主的金冠。


  我想猫头鹰在夜间是不眠的,


  既如此,无论伊阿宋那善于弄弦的同伴奥尔菲斯(Orpheus)多么奋力地拨动琴轴,


  我也不会轻易低下头颅沉睡。”


  这并不算一首很押韵的诗歌,甚至于是不是诗歌还要存疑,实在难登大雅之堂。然而他们已经逃离了剧院,将舞台和观众都抛在了脑后,街边的路人早在几天前便已见过一对抛却世俗决定私奔到天涯海角的歌伶眷侣,因此没有人再计较这个。

  


  “我好像听见了脚步声,可能是店主回来了。”过了一会儿,伊莱挪动了一下脚尖,悄悄把自己的鞋跟从奈布的裤脚上放下去,拨开衣架朝外面看了看,忽然掩上两旁的衣服,转头面对奈布时已经全然没有了刚才的不快,反而颇有些兴奋:“虽然我觉得没必要,但你还想再跑一会儿吗?”


  被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注视着,奈布觉得那一刻可能是被妖精裹挟走了心神,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就再度握住了伊莱递给他的手。


  仙王奥布朗让精灵浦克将花汁滴在了凡人的眼中,魔法在他看向身旁的第一个人时便悄然生效。奈布牵着伊莱从衣架后面跳出来,鞋跟踩炸了一只装饰用的气球。端着下午茶慢悠悠晃进店里的老板被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一跳,茶杯调羹噼里啪啦摔在了地上,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继续踏上无人追赶的逃亡之旅。


  穿过街头巷尾,将围墙下的路障作为垫脚石,与路边撒欢的孩童竞逐,享受风从领子灌进去带走汗水的恣意张扬,让袍角染上面包房的麦粉,鞋底留存被踩碎的烂葡萄的甜香。成衣铺距离小镇出入口极近,抬头远望能看见成片起伏的山峦,因此他们只需奔跑,奔跑,手搀着手继续奔跑,便能抵达通往山间的小径。


  波万都小镇之外是到处都是野花怒放的山野,漫无边际,一直延伸到森林上方弥漫的浓雾中去。跑到无人的地方脱掉鞋袜,像自由的精灵褪去繁重的肉身,随风刮到无边无际的旷野中去,互相追逐,玩闹嬉戏,等疲累了再穿上原本的衣服,施施然走出来像晚归寻常人一样散步回家去就行了。


  闲逛总是漫无目的,将大脑放空了跟着脚走。途径山间的白蜡树林,一条山泉汇成的小溪欢呼雀跃地向山下扑去,哗哗的水浪惊走了沿溪饮水的动物,显露出一条隐秘的林间小道。

  

  伊莱走累了,便用一根从路边捡到的树枝作拐,一边敲打草丛里的虫蛇,一边慢慢跟奈布讲起了穆亨剧团的往事:


  “穆亨剧团的团长年轻时曾经买下过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人以继兄妹相称,经过精心调教很快便能登台演出,为剧院赚得盆满钵满。后来一个更有潜力的少年加入了剧团,不出十年就成长为堪当顶梁柱的名角,也俘获了女孩的芳心,男孩就此退居二线饰演国王身边的弄臣。然而这根新来的顶梁柱恃才傲物,平日里言行粗鄙,嗜酒成性,对看不顺眼的剧院学徒非打即骂,百般奚落,甚至在酒后殴打女孩,撕毁她的家信,剧团长则对此冷眼旁观。直到有一天他又喝醉了,替他上台的是一个没见过生面孔,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平时饰演弄臣的丑角,擦去脸上的油墨后摇身一变成了眉目忧郁的翩翩君子。”


  “看路。”


  前方有裸露在泥土外的山石,奈布给他提了一下衣摆防止绊倒。伊莱很能说,不需要别人插嘴,一路下来他已经适应了捧哏的角色,只负责偶尔提供一些无意义的关联词。


  “那是一场空前的成功,轰动了整个小镇,每周末都要去穆亨剧院观戏的老观众齐声为临时上台的男主演喝彩,女主角则在当夜走进久不联系的继兄弟的房间,倾吐这些年内心的苦楚。顶梁柱嫉恨夺走了主演之位的丑角,于是设计在化妆匣中加入镪水毁掉了他的容貌,威逼女孩参与他的恶行。而出于报复,被毁容的丑角用小刀刺伤了顶梁柱的脸,就在前天带着女主演连夜逃走了。”


  说到这伊莱又回想起了那封用琴谱写成的书信,叹了一口气,说不清到底是感慨还是欣慰:

  

  “太像了,像这座剧院一直流传的喧嚣马戏团传说一样,但又不完全相似。区别在于当年的喧嚣马戏团成员大都葬身火海,已经无人知晓他们之间到底有过什么恩怨情仇,但好在现在还来得及挽救并未铸成大错的年轻人们。


  “那名被毁容的丑角在离开前筹划了整整两个月,他原打算趁夜放一把火再走,在剧团工作的小提琴家安东尼奥先生阻止了他,拜托我给他们买了三张去拉斯维加斯的跨国船票,想必他是想要在那里的赌场大放异彩。作为交换,安东先生愿意写信告诉我穆亨剧院十几年来的全部故事,而我得在他们安全离开后想办法让拖欠他薪水还没收他红酒的剧团长吃个瘪。”


  至此,奈布便决口不再提起伊莱的恶作剧了。


  是非善恶皆由人定,想必那十几年的故事很长很长,每一个读者心中都有一把自己的标尺,而他并没有伊莱那样将其听完的耐心,因此也没有做出评价的资格。


  之后他们到种满橡树和香樟的野田转了一圈,又趁着夕阳的余晖去山顶上走了走,摘下一捧白蜡花撒进水里看鱼争食,伊莱留下其中的一枝别在奈布的胸前,一直逛到天黑才返回波干都小镇。临到穆亨剧院的门外,夜已深了。

  

  剧院大门紧闭,绕外围栽种一圈的月桂树偶尔随风摇动纤细的枝节,露出叶底的金色小花。镇上家家户户昏黄的灯盏不知何时已尽数熄了,蛐蛐在墙根裸露的红砖下轻轻地叫,混合着谁家酣甜梦乡的呓语,还有夫妻间说小话的切切察察。

  

  白天的热闹在夜间一点不显,群星也要歇息,一轮圆月升在空中,薄云轻纱般替她遮掩着,明天必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伊莱觉得专为美狄亚设计的长袍有些绊脚,便将它脱下来放在旁边的歇脚长凳上,上身只留一件打底的白衬衫,等明天一早就会有眼尖的剧团杂役将它收走。天气实在很热,于是他又转身替奈布解纠缠在一起的披风扣子。


  “我可以自己解开。”


  奈布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变化,但那变化很微妙,令他无从应对,甚至感到一丝隐秘的羞耻。

  

  他在原地立正,如同受训的新兵一样站直身体,手脚不敢挪动分毫,直到伊莱将他解开的披风挂在月桂树梢上,粗制滥造的布料和缀穗垂下来遮住月光,温热的拇指指腹从他的下眼睑轻轻抹过去。


  微风从东边来,一树花香自上方下沉,沁人心脾。


  “你的眼睛很美,剧团团长看中了里面的果决,而我看到里面有很多人都不具备的坚毅和忠诚。伊阿宋是个卑劣又虚伪的英雄,他配不上这位演员,你也不适合演这个角色,把其余的戏服脱了吧。”



  【待续】

  

【佣占】蒂斯伯兰纪事(5)

第五人格佣占衍生,大概是校独

接(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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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3 香烟蒂、口香糖、费列罗包装纸

  

  火车失事的消息令波干都的镇民大为悲怮。


  事发地段被重重封锁,山间立起了二十多座新碑,寄托哀思的白玫瑰雪花一样飞往公墓,连花店里的鸢尾都已经卖到脱销。镇长亲自出面安抚了死者家属,予以伤残补贴,并安排新晋升的波干都巡警队长哈鲁巴负责此事,铁路的重修计划也开始提上日程,却因为缺少资金迟迟没有动静。


  或许是因为火车侧也翻影响了香料的销路,明明已经到了移栽薄荷的时间,第一期采收桂叶的季节也即将到来,野田里却冷冷清清,鲜少见到有人劳作的身影,熬制精油的小店也挂出了闭门谢客的牌子。自铁路建成那一天起,波干都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么闲散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借着这个机会躲在家里偷点小懒,亦或是借此慰疗失去亲友的悲伤。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微弱的蝉鸣开始在山间响起,大家才恍然发觉春日时光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溜走。白鸽在广场上空盘旋,教堂的钟声铛铛响起,一对事故中幸存的外地情侣在祝福声中喜结连理,歌声逐渐冲淡了悲伤的氛围,时间瞬息便来到了五月中旬。


  反观克拉克农场,每天还是照常放牧和打扫鸡舍,天刚蒙蒙亮便去窝里掏热腾腾的新鲜鸡蛋,然后打开羊圈放羊孩儿们出去大吃特吃,直到黄昏时分再赶回来。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但奈布不得不承认他和伊莱之间的关系在那次火车事故之后似乎发生了变化。


  变化是正向的,具体表现在他们不再分桌吃早饭和午饭,一个人起床后会去敲另一个人的房间门,刷牙的时候可以共用一个洗漱台,偶尔他忘了刮胡茬的时候伊莱会记得提醒他用剃须泡……如此,就好像一层看不见的隔阂忽然从两人之间消失了,他们终于开始以普通朋友的模式开始相处,而这种关系在伊莱主动邀请奈布一起出门后又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改善。


  

  那天一大早伊莱就起了,屋子隔音效果不好,奈布躺在床上能听到他趿拉着拖鞋在一楼来回走动的声音:往常这个时间点伊莱还在睡觉,而他也还在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有人踩着楼梯上到二楼,在客房前停下轻轻叩了三下房门,伊莱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奈布,你醒了吗?”


  奈布下床给他开门,顺手把摊开放在书桌上的康复日记合上塞进抽屉。


  “看来你很适应这里的生活嘛。”

  

  端着一盘切成小份的苹果派走进来,伊莱将盘子放在桌上,在井井有条的房间里走了一圈,颇有些新奇地打量自家的客房:“你打扫过了?房间有点空,要不要给你搬两个收纳盒或者衣架上来?”


  “不用,你坐这。”


  奈布把被子叠起来给伊莱腾出坐的地方,自己拿上牙膏去盥洗室洗漱,再回来的时候发现伊莱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在用卷尺量房间的长宽,忍不住再次出声提醒:


  “我没有需要添置或者收纳的东西。”一个行李箱就足够了。


  奈布不是一个物欲很强的人,房间的确很空,但空有空的好处。客房里目前除了床就是书桌,还有一只他自己带过来的牛皮手提箱,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早在他住进来之前就已经被伊莱收拾好拿走了。换洗衣服叠得十分整齐,像书本一样方方正正地码在床脚,一眼看过去很干净,书桌上的台灯也擦拭得纤尘不染,整洁程度简直堪比酒店标间。


  说来就来,说走拎上包裹就能走,这就是奈布的行动准则。在危险的环境中花太多时间收拾东西是致命的,这是他常年来养成的习惯,也使他无愧于一个合格旅人的称号。


  “据我所知你是来这里放松心情的,这么简陋的家具可不能让人住得舒服,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不过要是早知道你不肯花时间布置房间,我就不提前给你腾地方了。”

  

  量完需要的尺寸,伊莱满意地站起来收好卷尺,朝桌上的餐盘抬了抬下巴,“没时间做早餐了,来点苹果派?”


  奈布没那么矫情,接过一块甜到发腻的苹果派塞进嘴里:克拉克农场食宿一体,他已经交了租金,没必要因为一块糖油混合物说谢谢。


  况且今天伊莱起得太早,态度又殷勤过头——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已经做好了打白工的准备。


  果然,在诱劝奈布独自干掉整个苹果派的三分之二之后,伊莱提出了希望他陪自己走一趟山路的请求。


  原来克拉克农场承包的那片草场已经基本被羊群吃完了,新撒的草籽还没长成,得在牧区范围内重新挑选合适的地盘。此时正值春夏交接之际,是剃羊毛最好的时候,恰好有一座牧草场的主人想要搬去外地做服装生意,乐意代劳并收购大量羊毛,在羊群托管期间免费供应足量牧草。只是那座牧草场离克拉克农场有点远,一个人赶过去比较吃力,他需要一位得力的帮手。


  “反正你自己散步也是出去,跟我一起放羊也是出去,咱们俩走一块儿还能有个说话的伴儿。”伊莱振振有词,像是担心奈布反悔,立马又补上一句:“这片山头很安全,没有大型野兽,把羊赶到草场以后我们就偷懒去镇上买点好吃的,我请客。”


  “……”


  这是奈布第一次和伊莱一起放羊,也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伊莱恐怖的动物亲和力。



  两只小羊刚出圈门便亲亲热热地挨在伊莱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停下来便前腿曲膝跪地用舌头去卷伊莱的衣角,显得依恋又乖顺,和之前雷雨夜的惊慌模样大相径庭。一群家麻雀蹲在农场栅栏上,伊莱走过去便争相站到他手上来啄食鸡饲料,并在奈布靠近的前一秒警惕地呼啦啦全部飞走,一根毛也没留下。


  十足的区别对待,不过很好理解。毕竟在森林里猎人不可能享有和白雪公主同等的待遇——哪怕这位“公主”能一边叼着烟一边卷起裤腿,独自叉起二十公斤重的干草捆丢进牛栏。


  他们只随身带了些钱,还有一把细长的赶羊杖便上了路。

  

  山路崎岖,伊莱走在前面,奈布拿着羊杖压后,期间总有各种各样类似松鼠、灰毛野兔的小动物前来偶遇一下,最离谱的是有一头亚成年雄性麋鹿循着伊莱的呼哨找了过来,从灌木丛中探出头奇怪地看了一眼,发现是两脚兽后又扭头走了。


  等到了地方,伊莱随手把赶羊杖往地上一插,羊群便听话地围着羊杖在附近的区域活动,也不跑远,安安静静地低头吃草。几只长直角的野山羊远远地站在草场外的矮丘上遥望羊群,咩咩叫了几声,从矮丘的另一边下去了。


  克拉克农场的羊都是上等毛色,牧草场主人非常满意,爽快地结了钱,甚至还多给了一些,约好明天二人再把羊赶回去。


  “不是我说老弟,你应该多养一些羊,规模至少应该扩大一倍,这样咱俩才都有得赚。”


  牧草场主人随手牵出一头成年羊,拨开细长的羊毛摸了一把里层的羊绒,不由地啧啧称奇:“果然还是山羊毛又长又暖和。我从来没见过能把这么多野山羊驯养成家畜的情况,你守着那个小农场真是屈才,不如跟我合伙干票大的。”


  “我是个懒人,就这么些羊我都懒得亲自放,您请屯着货吧。”

  

  伊莱数了数钱,淡定地揣进口袋准备拉着奈布离开,临走时看在对方给钱大方的份上随口提点了一句:“这东西只有城里的老爷太太们喜欢,在本地销不出高价。现在火车出事了,陆路走不通,海路又太长,运输成本负担不起,您不如再等两天,春耕结束后再走也不迟。”


  草场主人谢过伊莱的建议,却也没当一回事,随后招呼老婆孩子去拿捆绳和剃刀推子,热热闹闹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拿到钱后伊莱第一时间带奈布去了山脚的木匠铺,按照今早量出来的尺寸定制了一个新床头柜,一把摇摇躺椅和两个置衣架,结账时伊莱还顺手拿了个小摆件准备当添头:一只抱着红苹果的小熊猫,刻得活灵活现,只有拇指那么大,正适合摆在床头柜上。


  “摇椅床头柜一个价,置衣架没有现货,自己看图选款式。木材钱你出,手工费抹零给你算32£,一次结清,没问题就下周这个点来提货。”


  老木匠办事老练,戴一副碎了镜片后又粘好的圆框眼镜,右手缺了个拇指,正骑在一根圆木刨树皮。他脾气不好,见人来也不怎么招呼,但是工期短,给的价格很公道,几乎不赚什么钱,如果不是邻镇开发多建了个处理木材的机械化工厂,这里也不至于门可罗雀。


  家具没什么可说的,归根结底以后还是克拉克农场的东西,伊莱照价付了钱。反倒是那只小熊猫木雕老木匠起初怎么都不肯给,直言这是他做给孙子玩的,想拿走得另算价格,最后还是奈布自掏腰包买下来丢进伊莱怀里。

  

  作为答谢,伊莱便热切地提议说要带他去镇上买些面包和山梨果酱。


  “梨膏润肺,兑上水喝能治肺病,因此每次我从面包店走的时候总要顺路带上一瓶,在过滤烟嘴上涂一些。虽然可能没什么效果,但布莱德先生做的果酱确实好吃。”


  于是他们改道去了山下的小镇,向烘焙师布莱德先生买了些吐司和胡椒粉瓶那么大的果酱。附近没有坐的地方,也没有可供歇脚的钟点房,在撵走了被游客喂得满地乱滚的肥鸽子以后,伊莱拉着奈布在镇中心艺术广场的雕像旁的台阶上坐着吃今天的午餐。


  果酱冰凉,甜丝丝的,糖精的腻味中暗藏未熟果实的酸涩。伊莱就着面包片吃了小半瓶,将剩下的都留给奈布,单手撑着下巴,望着不远处喷泉的护栏发呆。


  周末的广场非常冷清,天空泛着青灰,连街头卖艺为生的艺人都不肯出来公演,垃圾和树叶塞满了隐秘的边边角角,故而找不到什么乐子,唯有汩汩冒泡的泉水尚在不知疲倦地喧闹着,时不时溅一滴水在12米高铜像裸露的脚趾上。


  “这是本地锻造师与一名来此度假的法国女雕刻家合作仿照意大利著名雕塑‘阿波罗与达芙妮’所制,由雕刻家给出石雕模板,再由四名经验丰富的大师等比放大进行熔铸。讲述了太阳神阿波罗身中丘比特之箭,在河边追逐心爱的少女达芙妮,而达芙妮不堪其扰向河神求救,河神便将其变成了一株月桂树的故事。”


  注意到奈布在看那座广场中央的铜像,伊莱随口解释道。


  青年男女铜像由于常年暴露在空气中,其外表早已镀上了一层淡绿色的斑驳铜锈,看起来有些年代了。伊莱对这里十分熟悉,奈布的视线在雕像上停留超过了三秒,他便适时地肩负起导游的职责来:“你要是感兴趣,一会儿我可以带你去一趟塔楼顶层,推开窗户就能看见雕像手上的鸟巢。在神话故事中阿波罗深爱达芙妮,即便她变成了月桂树,也许下了让她青春常驻的诺言——”


  【你虽然不肯成为我的妻子,但是我依旧会永远爱你。我将折你之枝叶为我之桂冠,以你之木材做我之竖琴,摘你之鲜花装饰我之弓箭。同时,我还要赐你永不衰老的容颜,好叫你青春常驻。】

  

  奈布想起火车上看的那本图画书,依稀记得那页纸上的配文,由于用上了排比句所以相对好记,朗朗上口。

  

  伊莱一字不落地将那故事复述了一遍,说着说着就又掏出烟盒叼出一根烟含在嘴里,眼睛看向镇外的山林:


  “因为受到太阳神的赐福,月桂树终年常绿。很久以前小镇为了做木材和香料生意所以在附近种了许多橡树和月桂,基本每家每户都种植小茴香和薄荷以供烟草商收购,后来遭遇战乱烟草生意中断,但树还是留了下来,因此你无论是在哪个季节来到这里都能看到青山绿林和漫山遍野的花草。对了,你会系这带子吗?刚刚好像有面包屑掉进去,我将它弄松了,但我现在满手果酱。”


  奈布低头一看,伊莱的风衣腰带确实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只剩个单结松松垮垮地搭在一起。


  他想了一下点点头:“应该会。”


  “那劳烦你给我系一下吧。”


  奈布其实不会系风衣扣,但他会编花环——在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时,曾在割草回家的路上摘下一株老藤将其搓成细绳,而后为了将它编成盛物的筐而将藤蔓上含苞待放的黄花尽数捋下。


  “……噢,真别致,”

  

  伊莱惊讶地看着奈布用布满薄茧和疮疤的手将自己的风衣腰带解开,拧成麻花状后收拢,又细细地在侧面扭了一个漂亮又标致的玫瑰结,哭笑不得地容忍了这种投机取巧的行为:“有空的话我介绍你去插花店看看,你一定很讨那儿的女孩子喜欢。”


  像这样说不上是赞美还是挖苦的话,奈布就权当没听见。打好结,把腰带两端往不同方向拽拽调节了一下松紧,放手让伊莱自己调整,然后开始生硬地尝试扭转话题:“你平时经常来这里散步?”


  话一出口奈布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伊莱对中央广场每一座铜像的来历都知根知底,他这样的问法比起聊天更像某些年轻人为了搭讪没话找话。


  “也不是经常,只有周末果酱打折的时候我才会来,嘶——”

  

  拧成麻绳的腰带捆得伊莱喘不过气,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多的那一句嘴,往雕像的小腿上一靠开始祈祷午餐面包快快消化,用手指了指头顶上方:“买完东西我习惯在这些脸上生满绿色铜锈的雕塑身边坐一会儿。它们美极了,而且身上满是装饰,你能在它们发丝和手掌的纹路之间找到前人留下的痕迹。”


  “我在报纸上看过,有的工匠的确擅长在微小的地方刻字。我不太懂雕塑,但勉强算会用刀,如果有足够的时间……”


  “——比如游客乱丢的香烟蒂、口香糖,和费列罗包装纸。”


  话音一前一后落下尾音,两个人双双一愣,不过片刻伊莱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肩膀剧烈地颤抖,指间烧完的烟灰扑簌簌往下落,好像他从出生起就没听过这么有趣的乐子。


  好可爱,太可爱了,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么一本正经的人。


  “你能不能别笑了。”


  奈布有点恼羞成怒。他很少愿意在外人面前假装自己对某方面颇有见识,只在长官们喝得烂醉如泥不得不吹互牛皮的时候这么做过,刚才不知怎么忽然不自觉地就搭了话。

  

  伊莱于是识趣地闭口不谈,看似不经意地把手朝前伸出去,袖口立即就出现了几块花样的水渍。


  “我刚刚还在奇怪,没刮风,音乐喷泉的池子上怎么会有水纹呢?原来是下雨了,我竟然没有注意到。走吧,我们找个地方避避雨。”


  距离回家的时间还早,伊莱信守承诺带奈布去爬了小镇塔楼。



  

  塔楼位于波干都唯一的一座基督教堂后方,下宽上窄,地理位置优越,很久以前曾是最负盛名的景点之一。然而由于废弃已久,铁锁生锈,且维护成本高昂,已经很久没有人上去打扫过了。整栋建筑依托一棵庞大的古橡树建成,目测高达二十余米,树干作为承重柱贯穿楼的一到四层,分支从各个窗口延伸出去形成一朵朵蘑菇样式的树冠,与外侧密密麻麻的爬山虎藤蔓混淆在一起。枝蔓掩映下,隐约可以看到被火灰熏黑的砖块和曾经坍圮过的迹象,称之为危楼一点也不为过。


  而这样的一栋楼,却是伊莱的秘密基地。


  塔楼真正入口不在大门,而是距其150米开外的一口枯井下方。从枯井下去,顺着密道朝塔楼正向步行后转两个弯道,穿过一道弧形拱门进入地窖,再顺着树根遒结的爬梯往上攀爬才能抵达一层。

  

  伊莱带着奈布来到一处被木板遮盖的井口,自己身先士卒,率先跳进黑洞洞的入口,奈布紧随其后,两人先后落在柔软的草垫上,激起的扬尘在一缕漏下来的天光下翻腾。


  “咳,咳,这是我小时候发现的秘密通道,不好意思,上次打扫可能还是百年以前。很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都没有和我一样失足掉进来的人。”


  被灰尘呛得连连咳嗽,伊莱爬起来在草垫下一通翻找,直到奈布脸色微妙地从屁股底下摸出一盏老式煤油灯,这才能借着灯光看清密道的全貌。


  密道很长,周围的砖块和泥土被橡树的树根牢牢固定,没有被雨水冲垮,墙壁上甚至还保存着精美的记事壁画,完整讲述了一个居住在山间的族群用麦穗祭祀丰饶之神,又在秋末取得巨大丰收的故事,旁边还刻着数条形似树枝的长竖线和短斜线。


  奈布想摸一下那些奇怪的刻痕,被伊莱握住手指制止。他看向伊莱,只见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不能碰?”


  “最好不要,这里曾经失过火,整个墙壁外层都被烤脆了,一碰就掉。如果你好奇欧甘字母,回家以后我可以抄一份对照表给你。”


  奈布立刻反应过来:“记事文字。”


  “对,一种由古老字母串联起来组成记事文字的特殊写法,整个波干都可能只有这里还有部分留存。让它留在这吧,我们往前走。”


  伊莱的态度比较坚决,奈布便将手放下了。


  他本来也没有研究古代文字的爱好,摸墙壁纯属一时兴起,但也到底没能把手指缩回来。

  

  伊莱可能是担心他出尔反尔,又或者这个外来游客不幸在只有两处转角的单线通道里迷路,一直牵着他的手指走到密道尽头的地窖,这才放手让他自己从树梯爬上去。



  登上一层,才发现塔楼从外面看相对残破,内部却别有洞天。

  

  贯通整座塔楼的橡树应该有上百年历史,顺着塔内的螺旋台阶往上走,能看见树干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人为树洞,其中最大的树洞中央供奉着一尊鹿角女神木像,另外几个小树洞里则放着一个或两个印有彩绘的小坛子。与其说是有些特色的瞭望塔,倒不如说更像是某种古老宗教建筑的遗址。


  四楼是顶楼,面积相比其他层要更小一些,角落里堆放着一些落灰的石膏固体和工具等杂物,天花板上用白色颜料绘制了一个奇怪的圆形图案,一根烧得漆黑的十字架倚靠在墙角,已经朽烂得不成样子。


  “到了,看吧。”


  将煤油灯放在窗台上,伊莱拨开一根横生出窗外的枝丫,露出外面的景貌。


  从顶层的窗口探出头,小镇风光一览无余,可以清晰地看到广场中央的青铜雕塑的头顶,之前他们休息时经过的阿波罗和达芙妮像尤其引人注目。雨下得不小,哗哗有声,以至于很快满地都是迸溅起来的白点,云雾似的厚厚地铺在行人脚下。在少女手心化作的枝叶间,也曾有鸟儿在其掌纹中筑巢,留下啁啾的幼雏,一团由糖纸和树枝构建而成小小鸟巢正孤零零地停泊在雨水蓄成的小池上方。几年前雌鸟在田埂觅食期间被孩子用弹丸打去了,雄鸟一去不归,风雨将绒毛透析成透明的羽管,空巢却永远留在人攀不上的高处,直到如今也依旧孤独地被高高托举着。


  山峦起伏,云雾缭绕,波干都只是被环抱于森山怀抱中的小小一点,如同母亲臂弯中的婴儿一样安全,舒适,不受打扰。生命在此诞生,轮回,离不开,也出不去,或许那些列车上不幸逝世的波干都人生前是土生土长的农民,死后魂灵也会化作这里的树与飞鸟,在此扎根,在此筑巢,等待新一轮的循环。


  “怎么样,是不是不虚此行?”


  “嗯,很壮观。”


  奈布站在伊莱身边俯瞰塔楼之下的景色,沉寂已久的心灵稍微有些触动。


  壮观,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贴切的形容词。不论是雕像,这座塔楼,亦或是整个蒂斯伯兰的山貌都具备一种被时光浸透的沧桑美感,很难用具体的语言去描述这种感觉。

  

  浓厚的历史积淀和独特的风土人情使波干都既能成为一处遗世独立的世外桃源,也能成为一座包容口香糖和费列罗的开放之城,这是许多新兴的现代化都市所无法比拟的,一个于他而言相对完美理想乡——如果人能够自由决定自己的人生轨迹,不受权力和命运的摆布,不为生计和家人的安危发愁,奈布觉得自己应该会乐意在此定居。


  长时间和百年橡树角力使一件很辛苦的事,确保奈布已经看到了他想看的东西,伊莱便松手让树枝弹回原位,葱茏绿叶一下子就将整个窗口遮盖得严严实实。


  木制的桌椅早已被肆意生长的树枝掀翻或是穿透,周围没有可以坐的地方,他们便在有限的空间里尽情参观前人留下的遗迹。广场上多为大型青铜像,而堆积在塔楼里的则基本上是廉价的石膏制品。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很久,所以这里的石膏像都微微发黄且落满尘埃,少数几个完好的半身像被用藏青色的防尘布遮盖起来,唯有掀开布帘才能一窥真容。


  “能伫立在广场上的都是当时相当优秀的成品,而那位女雕刻家练手时用的残次品应该都囤放在这。有段时间我想要自学绘画,放在卧室里的石膏像就是从这儿搬走的。”


  伊莱一边解释一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光滑的石料,上下抛接一番后轻轻放回原位,转身去看工具盒里是否还有保存完好的刻刀。奈布拿起来看的时候手肘无意间撞到了窗帘后方的什么东西,撩开破旧的帘布,才发现后面竟然还藏着一座石质雕像。


  石雕齐人多高,或许是作者随手而为,又或者是因为时间不够,整座雕像刻制得十分随意:石人身材佝偻,五官仅有一个大概的轮廓,本该是眼珠的位置是两颗光滑的半球,额头上用白色涂漆描画了一个和天花板上的花纹相似的图案,胸口挂着一枚饱满的橡子,勉强能看出是一名身穿长袍的苍老男性,肩头还停了一只不知名的鸟类。


  奈布叫了两声伊莱的名字,没有回应,便独自走上前打算观察雕像的细节。


  叶影遮住了塔外的天光,整个塔楼四层光线变得极其昏暗。渐渐的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奈布的整个视野中只剩下那尊石人雕像。

  

  倏忽,石人的眼球竟然动了起来,一阵滚轮移动的摩擦声响起,一颗蓝色微凸的瞳仁赫然出现在原本光滑如鸡卵的石人左眼上,定定地凝视着前方。


  奈布一惊,手里的圆石啪嗒落地。四周立刻黑了下来,幻听又一次无端地在耳畔响了起来,但与上次在火车上听到的蛊惑不同,这次的声音不像是在与他对话,而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雕像的眼睛应该被用颜料画上眼白和眼珠吗?还是说就让它保持原来的模样呢?】


  【保持原样不太公平,它以人的姿态诞生于工匠之手,却不能享有和人一样看清世界的权利。】


  【画上却又太突出了,谁能忍受一双眼睛在这里日夜窥伺人的生活,显得它确实能看清这世界一样。】


  自言自语的声音似乎苦恼地沉吟许久,最终叹了一口气:


  【罢了,那就其中一只添上眼珠,另一只保持原样。】


  【你所能见皆为表面,真相藏于雾海之下。睡吧,士兵,睡吧,猫头鹰,一觉醒来……】


  石人雕像不知何时已由正视改为俯视,肩上的鸟类展开翅膀向窗外飞去,独留一人一石仍在原地。

  

  奈布感觉那只蓝色的独眼正透过皮囊凝视着他的灵魂,仿佛要将他此生所有的谎言与罪孽全部看清。他想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却无法挪动一步,就连周身的空气都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阻断了所有退路,使他不能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世界即将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教堂的大钟忽然铛铛铛敲了几下,伊莱的腕表同时也嘀嗒一响,时间正好是下午四点。


  奈布猛地回过神,惊疑不定地大口喘气,再抬头一看,雕像的眼睛又恢复了平滑如鸡蛋壳的白色,根本没有什么眼珠。

  

  外面天已放晴,乌云退到群山之后,虹彩在半空织出一条极长的练带。


  错觉?还是脑海中的臆想?

  


  “时间到了,有人要给我送东西过来。正好雨也停了,走吧。”


  伊莱并没有注意到奈布刚才的状况,也听不到所谓的自言自语,他刚刚找到了一把刻刀,正要回来拿取圆形石料给早上买的小熊猫木雕加个底座。然而钟声响起,他捋起袖子看了看表,却先把东西都收了起来——波干都的人比较注重时间观念,他不能让送东西的人等太久。


  奈布犹豫了一下,放下即将触碰到石雕眼睛的手,跟随伊莱下了楼。



  

  刚出塔楼,戴着红帽子的邮差已经挎着包裹等在广场中央,脚边送信犬威克汪汪叫了两声,热情地想要朝陌生人跑去,邮差连忙蹲下来摸摸黄狗的头顶。再一起身,伊莱和奈布已经走到面前了。


  “伊莱·克拉克先生?”

  

  邮差手里握着一封用过多胶水粘好的信件,看到伊莱向他走来时明显有些紧张。


  “是我,辛苦你这段时间一直帮我送信。”


  伊莱接过信封,从口袋里数出几枚硬币递过去,随后便当场拆开信封拿出一沓厚厚的小提琴谱,翻到背面看了起来。


  “不,不辛苦。平时我都是直接拜托威克,只不过这回安东尼奥先生嘱咐我一定要亲手把这封信交到您手上。”

  

  年轻的邮差维克多不擅与人交流,收下报酬时也只是腼腆地笑笑:“我看了您之前贴在信箱外侧的便签,口琴也收到了,谢谢您愿意专程到镇上来取件,否则我还要往牧区跑一趟。”


  威克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又高兴地汪汪两声,追着尾巴转了一圈。

  

  奈布朝小狗吹了声口哨,它立刻坐下来曲起一只前爪,伸出舌头哈哈吐气,竟有几分军犬的架势,很显然它的主人在训练它服从指令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

  

  维克多还有其他的邮件要送,不便久留,告别二人后叫走了威克,一人一犬踩着水花往下一家跑去。


  曲谱背面用意大利语和英语混杂起来密密麻麻写满了十七八页,生怕别人能看懂似的进行了夸张的涂抹,页脚还有一大块明显的酒渍,渗透出淡淡的果香。


  奈布走到伊莱身边,视线扫过曲谱右上角龙飞凤舞的签名。


  “安东尼奥,前皇家乐队首席小提琴家。”


  “嗯?你认识他?”


  对于这一点伊莱很意外,翻页的速度都慢了一些。在他的印象中奈布是一个没有任何兴趣爱好的人,每天生活三点一线,出门散步已经算是唯一带有娱乐性质的休闲方式,吃饭则是一种犒劳,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去主动了解音乐,甚至知道一个小镇乐师曾经的来历。


  “我手下一名会拉小提琴士兵很崇拜他,不惜违规出去给他买酒喝,回来的时候衬衫背上有一串和这一样的签名。”


  能在离战场千里之外的地方看到眼熟的名字,奈布也感到了一丝巧合:“他在我们的部队很出名,以前皇家剧团进行慰劳军演的时候我被拉着看了很多场戏剧,他每回都被请来给最主要的段落伴奏。后来听说他辞职了,没想到来了这里。”


  “原来如此,看来你应该对戏剧颇有见地。”

  

  信件内容阅读完毕,伊莱将曲谱折起来重新塞回信封,若有所思:“既然这样,或许过段时间我能带你去个不错的地方。”

  

  

  【待续】

【佣占】蒂斯伯兰纪事(4)

第五人格佣占衍生,大概是校独

接(3)

—————————————————————

  

  夜路难走,雨夜更是难上加难。


  挂在路口的风灯空壳在雨中飘摇不定,黑洞洞的天空一丝光线也无,连闪电的踪迹也销匿了。冰冷的雨水大颗大颗往人脖子里砸,没有白天的半点温度,流进眼里根本看不清东西,奈布戴上兜帽只顾闷头往前赶。优秀的方向感此刻发挥了作用,从车站到克拉克农场的路他已经走过一次,就绝不会再走错第二次。


  火车是在进穿山隧道之前出事的,因此奈布没有进车站,直接往铁轨的方向去了。顺着铁路两边的步行道往前步行不到半小时,隐约能看到前方的火车剪影和白色手电光。


  


  靠得越近,前方泥地上的脚印便愈发凌乱,鞋尖统一指向一个方向,不时能看到有人摔倒后又爬起来的痕迹。


  渐渐的能听到人的哭喊声了,随着喧哗声越来越大,手电筒的光束在雨幕中扫来扫去,零星几名身穿制服的警员正在人群前方维持秩序,一边喊着这位先生那位太太的名字,一边好脾气地将试图靠近车厢五十米范围内的人架起来带回安全的地方。


  “好了好了,大家的顾虑我都理解,但现在火车随时有可能爆炸,我们首先需要确保大家的安全……”


  “嘿!快拦住那个姑娘,她要从你身后溜过去了!”


  奈布走得飞快,尽量绕开身穿制服的人,但想要靠近火车残骸的时候同样也巡警被拦了下来。对方把他安顿到用防水布和外衣临时搭建的雨棚,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轻举妄动,请他帮忙照顾几个体力不支的老人。


  满是泥水的路面比较滑,来的基本都是一些得知噩耗后做饭做到一半穿着拖鞋围裙就冲出来的小镇居民,里面不乏有上了年纪的老者,摔跤滑倒时有发生,平时职位形同虚设的小镇巡警们力不从心,不过一会儿秩序就乱作一团。如果再没有能够拍案主事的人出现,恐怕现场很快会演变成另一场踩踏悲剧。


  奈布没有再试图硬闯,视线从人群中扫过,很快就锁定了一个目标。


  “借过。”


  趁着大多数人无暇顾及遮雨棚的动静,奈布侧身穿过人群,一把按住一名中年巡警的肩膀,在对方迷茫的眼神中掏出自己对半打开的钱夹快速晃了一下又收进口袋:


  “奈布·萨贝达,混成旅第44步兵团上校。晚上好,士兵。”


  军人和警员并不属于同一个体系,很多偏远地区常年自治,没有高级长官也没有驻军,当地的地头蛇根本不吃这一套,所以奈布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拿官职压人混淆视听的方法行不行得通——更何况他隐瞒了自己其实直至退伍前的一个月都在英国廓尔喀部队工作的事实,如今早已离开战场,现在也不过是白身一个。


  他只是在赌,赌这位肤色和口音与其他本地人不太一样的巡警曾经也是一名外籍军人。


  “是,是的,长官!波干都镇街道巡警哈鲁巴向您报到!”


  哈鲁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愣了片刻,还没反应过来就下意识地脚跟一碰向奈布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头顶上方翘起来的一撮头发随着动作抖了一下,显得十分滑稽。


  成了。


  奈布心下了然,抬手回了一礼,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套近乎:“哈鲁巴,我以前的一名士兵有着和你同样的名字,他生前和我一起南征北战,是真正的勇士。”


  “我的荣幸,长官!”


  熟悉的问候方式勾起了哈鲁巴一些关于以前的回忆。这名挺着啤酒肚的中年胖墩儿勉强打起精神,原本愁容满面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竟变得有些坚毅,终于有了警员的样子。


  许多年前的哈鲁巴还非常年轻,每天在父母的敦促声中吃下大量的蛋白粉,在山野沟渠和小径之间训练腿脚,顺顺利利地和几名同乡一起入选了异国的新兵营,却在厌倦了战争之后当了逃兵,连夜攀上了开往山区的火车,自那之后的大半辈子都在小镇过着和平安逸的生活,已然忘却了脸上和胳膊上可怖的疤痕曾给他带来过多大的困扰。


  波干都民风淳朴,治安很好,作为附近片区的总负责人,平时他顶多处理处理农民之间家长里短的小纠纷,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严重的交通事故。奈布的到来勾起了哈鲁巴内心潜在的畏惧,也给他吃了一记定心丸,所以虽然此时立正敬礼不合时宜,但绝对真心实意:


  “向您汇报最新情况!据粗略统计车厢内共被困乘客69人,17人为外地旅客,其余皆为本地居民,我们现在正在排查事故的起因,疑似是轨道年久失修。当,当然,也不能排除是人为因素,因为据说可能有一名或者两名狂热信仰宗教的极端分子在这列车上……”


  琐碎信息太多,照这样下去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奈布连忙打断他:“大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近期我都会在波干都休假,具体的调查行动事后我会配合执行。现在我授意你全权负责现场的保护工作和群众的疏散工作,继续维持秩序,我要过去检查蒸汽炉心的情况。”


  “是的,长……呃,不,不对!您不能过去!”


  奈布发号施令的口吻太过自然,哈鲁巴下意识地就要答应,好在他的警惕心还没被安逸的生活全部磨光,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抬起胳膊拦住了这位其实跟波干都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长官的去路:“那里很危险,现在还不能排除爆炸的隐患,我们现在需要做的是等待专业的先遣队员探查情况,请您去安全的地方暂避。”


  “时间不等人,多拖一分钟情况都会比现在更危险。”


  “那也不行!您是我们波干都的旅客,我们得保证您的安全,绝不能让您以身犯险。”


  就在奈布和哈鲁巴僵持的间隙,一名戴着白色头巾的中年女人突然冲出重围,朝侧翻的火车飞快地跑过去。


  她的速度太快了,加上自始至终闷声不吭,直跑出十米开外才被注意到情况的巡警重新架着胳膊拖回安全区域,在雨幕中哀哀地哭了起来:


  “上校先生!上校先生!您是长官,您是这里的负责人吧!”


  心碎的母亲在一双双因善意而拘束着她的手中奋力挣扎,不住地双手合十,绝望之余跪坐在地上用嘶哑的嗓音向一切有可能向她伸出援手的人祈求帮助:“拜托您救救我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个子这么高,他们和爸爸在一起,救救我的孩子!”


  “……”


  在场的家里基本上有小孩,有几个年轻人今年春天刚做了父母,最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不少人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就镇上最凶悍有名的老杀猪屠也不禁动容。


  奈布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凝视面露难色的哈鲁巴。


  “这是命令,士兵。”


  “是的,上校!”





  火车的情况不容乐观,最前面的探照灯已经撞碎熄灭了,车头还差一点就要嵌入穿山隧道入口右侧的山壁上。火舌在变形的炉门内隐而不发,滚滚浓烟从车头两侧不间断地向外冒出来。第一二节车厢还算完整,从第三节开始侧翻,几张原本固定在车厢地板上的桌子和椅子被远远地甩脱到轨道外面,最后几节脱了钩的情况要好一些,孤零零地立在一旁,活像玩具推销员口袋里装着的替换零件。


  雨天使救援行动更加难以实施,哈巴鲁带领巡警暂时清退围观的群众,奈布独自踩着石子中间生长的草丛来到火车头的右侧,手一撑从凸起的山石翻到车厢顶部,轻手轻脚地落在两节车厢中间。


  这是一辆很老的火车,虽然内部进行了二次装潢,但连接车厢的是未经改进的螺旋车钩,无论是铁链还是钩子本身均已有了锈蚀的痕迹。或许早在翻车事故发生之前它就已经进入了垂垂暮年,只不过最近的一次颠簸将其中一颗铆钉彻底挣断,这才导致了今夜悲剧的发生。


  “小心,上校!煤气炉就在你身后!”


  哈鲁巴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带着一丝不安。


  奈布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那股无法忽视的热度和呛鼻的烟灰已经快把他的后背闷熟了。


  透过缝隙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头破血流不具人形的驾驶员,他从车钩上跳下来,转身避开湿滑的苔藓朝后方缓缓移动,借助山壁的坡度攀上车顶,在接近车厢中段的位置俯身趴下,双臂垂下去,尝试从上方将紧闭的窗户拉开,然而指尖在距离窗框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便难以继续往下。


  铁路边的石子太小,不够尖锐,大块的山石则镶嵌在山体中,泥土青苔的润滑以及雨水划过的痕迹使任何可能成为着力点的地方都比往常更加难以抓握,通过投掷石块玻璃的效率恐怕并不高。


  煤气炉所在的车厢门已经严重扭曲无法打开,镶嵌在窗框里无法移动的方形厚玻璃却还算完好。奈布估测了一下玻璃的坚硬的程度,放弃了使用常规方式打开它的可能,转而跳下车顶以山石为垫脚,抬起胳膊双手捏紧,朝看起来较为薄弱的地方狠狠来了一记肘击。


  嘣!


  玻璃内部传来清脆的崩裂声,中间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结实的白点,密集的细纹以白点为中心呈蛛网状拼命朝四周散射出去,却还坚强地维持着完整。


  不行,还不够。


  奈布死死盯着车厢内部的轮廓,刚才的全力一击让他的肘部传来了持续的钝痛感,好像千万只火蚁正在穿透皮肤噬咬肌骨。


  等到疼痛稍缓,他咬紧牙关脱下衣服包缠在右手上,又扑上去按着窗框在细纹最多的地方砸了两拳。


  碎玻璃雪花似的朝车厢内侧迸裂开去,哗啦铺了一地。奈布翻进车厢,绕过混乱中被铁铲割喉的锅炉工,拨火钳掏出还在燃烧的煤块丢出窗外,任由白烟窜起老高,用半锡壶的饮用水将尚在灰下燃烧的红火悉数扑灭。


  呼——


  凹下去一块的锡水壶像一团垃圾一样掉在地板上滚了滚,撞在铁铲上发出残破的鸣锣。奈布贴着车厢墙壁坐下大口喘气,心脏跳如擂鼓。


  即便是数次在生死线上徘徊的士兵,在回想起方才的危险之举后也难免一阵劫后余生的心悸:


  老火车用的还是人力手烧炉,由两名炉工轮流铲煤送入炉底,因而早在火车遭遇事故之时就切断了燃料的供应,并在他赶来的途中蒸汽藉由雨水带来的低温逐渐冷却。若非如此,他根本就没有闯进车厢挽救的余地,早在一开始火车头就会被炸得连渣都不剩,埋在炭灰下的余火很快将发展为燎原之势。



  远处的人群躁动着相互推搡,吵吵嚷嚷,将警戒线像晨昏时的海潮一般推得时隐时现:


  “够了,还在等什么?他已经安全进到车厢了,快让我们过去!”


  “凭什么他能去我们却不行?明明我们的家人也在那里!”


  “天哪,我看到了烟,它要爆炸了吗?”


  “……”


  没有时间可以用来稍作休息,奈布甚至来不及擦去脸上熏出来的黑灰,踹开内部的车门大步跨过倒伏得横七竖八的行李箱,用力将一具堵住道路的男性尸体从两截车厢的隔间门口搬开。


  尸体裸露的眉骨砸在地上发出恐怖的闷响,两个四五岁的孩子缩在隔间的洗手台后面吓得哇哇大哭。


  “伊莱!伊莱·克拉克,还活着吗!”


  他扯开嗓子喊了几声,喉咙渴得冒火,寻人的呼喝声很快就被湮没在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哀嚎中。


  幸存者的咳喘和哭声连成一片,一些人被巨大的惯性抛出了窗外,还有一些受了重伤的人拖着血肉模糊的残肢在车厢的地板上蠕动。倾倒的黑咖啡粉末和红茶混合,从死者的指间流经求生者爬行的轨迹,被西装裤或是蕾丝裙拖出长长的红痕。如此地狱般场景让奈布一时间竟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腥风阵阵,黑洞洞的四周鬼影密布,时间从现在开始倒流,持续拉回到数年前初入战场时的某个夜晚。满目迷乱的星辉与血河之下,似乎随时都会从哪里探出一个被迷彩布掩盖的狙击枪口,视野死角里发射的炮弹或许很快就会在身侧炸响,将鲜红的生血烫得焦糊。


  人在哪儿?是活着还是死了?


  逼迫自己站在肉块和桌椅中环视一圈,没有找到预期的目标。一股莫名的极端情绪开始充斥胸腔,烦躁感伴随耳鸣嗡响和视网膜前的黑雾一起发作。


  奈布抬手按住胸口抑制住呕吐的欲望,感受到心脏不寻常地剧烈搏动,全身的血液一股脑往大脑和眼球冲去。


  “呃!”


  意识逐渐模糊,破坏欲和暴力正在试图操控这具躯壳。被没有明显性别区分的尖锐哭声吵得头痛欲裂,奈布奋力甩了甩头保持清醒,一把抓起双胞胎里男孩的胳膊,声音不由自主地抬高了许多:“闭嘴!你们的爸爸呢?”


  小男孩吓得打了一个嗝,手脚不自觉地颤抖,瞬间就尿了裤子。那双倒映着陌生男人身影的眼睛惊恐地睁得大大的,几乎要从眼窝里掉出来。


  之前被奈布搬开的挡路中年男尸成为了幸存者爬出车窗的踏板,穿旧了的外套背后多了数个灰色的鞋印,一名断了腿的乘客正在尝试效仿前人的经验将上半身借力送出窗外。


  “爸爸!爸爸!”


  那尸体的一对可怜儿女于是哭叫着扑了过去,一个抓住父亲的头发,一个则拉着沾满血污的袖口拼命向后拖拽——即便以他们的年纪还不能理解什么是死亡,但本能让他们抑制住恐惧和惊厥去维护亲人最后的体面。


  奈布怔怔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手指还保持着抓握的姿态,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刚才要做什么。


  在世上苟活了将近三十年,为了钱杀过人,放过火,参加过不正义的侵略战争,也为此几乎将自己逼成了真正的疯子,但他从没像今天一样觉得自己如此混蛋。


  虚幻的声音再一次在头脑中回响起来,低沉优雅且漫不经心,如同魔鬼一样在耳边低声呢喃:


  【你的军衔到底是怎么来的?光凭你的才能并不足以晋升上校,只是他们的军功都被算在了你的头上。可他们的家人又得到了什么?悲伤?恐惧?债务?还是一张刊登在报纸上的阵亡名单?】


  话音刚落,有那么一瞬间奈布的眼前确实出现了苍黄的天空和覆血的掩体。匕首已经挥砍到卷刃,昔日同胞抱着枪仰面躺在杂草丛中,死不瞑目。


  他知道这是自己产生的幻觉,是那该死的精神疾病发作的预兆,于是闭上眼睛努力不去回忆,但噩梦中时不时出现的幻听如影随形:


  【……还记得最后那场战役吗?为雇主的军队殿后时,埋伏起来的游击兵用山石和火炮几乎杀光了你所在的整个骑兵队,上层为了做面子工程才让唯一存活的那名尉官转至步兵团以上校的待遇退役……享受着用战友的生命与血肉换来的荣耀和金钱,你一定很痛苦吧?】


  “好了!够了!闭嘴!”


  他低声怒吼,用手指塞住耳朵,蹲下来将头颅埋进膝盖之间,但并无成效。


  【仔细看看他的脸,有没有感到一丝熟悉?是看不清还是说不出话?噢,其实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了。】


  脑海中的声音蛊惑着奈布抬起头,艰难地扭动生锈的脖颈,将视线转向倒在地上的男尸和嚎啕大哭的两个孩子。


  仅仅是一阵恍惚,男人尸体的脸竟逐渐幻化成了战友濒死的模样。一样的脸色青紫,一样的胡茬参差,浑身上下遍布血迹,一只圆睁的眼睛无声地与奈布对视,惨白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在责怪曾经朝夕相处的兄弟为何要惊吓他的儿女。


  孩童凄厉无助的哭声倏然将奈布从幻觉中惊醒,他反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猛地跪下来将两个年幼的孩子拉进怀里抱住。


  “对不起孩子们,我……”


  一颗硕大的眼泪顺着鼻梁滚落下来,掉进男孩和女孩的发间。在没人能够看到的角度,十几年不曾再度落泪的男人像少时一样任由泪水肆意在脸颊上流淌,将无尽的愧恨和痛苦悉数发泄在黑暗的雨夜里。


  似乎很久以前他也并非冷血无情的坏种,也会在被人交托了珍视之物后冲动地以性命作保做出承诺。那是一场相当狼狈的逃命之旅,奈布所在的队伍终于接到命令可以开始突围,趴在他后背上准备撤离阵地的战友奄奄一息,弥留之际将一直贴身携带的妻儿的照片托付给他,求他将照片和抚恤金带去他的家人身边:


  “拜托了奈布,回到家乡后告诉我的孩子们,爸爸会在开春的时候变成信鸽飞到院子里的树上,一直看着他们长大。”


  第一次他向天发誓决不食言,第二次他郑重答应,第三次他开始抗拒,第四次他感到麻木,乃至于第五次,第六次……直到最后一战先遣队全军覆没,再也没有人托他将遗物带回家乡。


  没有人知道退伍的上校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将如何度过他的余生。奈布的退伍津贴和伤残补助金一部分汇往了老家,剩下的全部寄给了照片背后写着的地址。


  他没有亲自去登门拜访,战场上的英雄选择成为茫茫人海中的懦夫,因为他担心自己愚笨的唇舌说不出委婉的语言,也不知道该怎么将噩耗告诉失去丈夫的妻子和失去父亲的孩子。他害怕自己无法承担一个破碎家庭的全部悲伤与怒火,然后再也没有勇气去写信寄给其余三十一个破碎的家庭。


  那是他一辈子都走不出的阴影。那些死前的呻吟和悲痛的哭声会渗透进他梦境的每一个角落,乃至于入侵他的听觉系统,没收他思考的权利,最终将这个勉强逃离战场的人重新拖回日夜硝烟的苦海。



  

  “散开散开!让救援人员通过!”

  

  从隔壁县城调来的消防队终于克服万难抵达,悠长的呼哨从远方响起,胶皮鞋踩在水坑里发出的噼啪声在逐渐接近。经历了大半个晚上的折腾,巡警确定蒸汽炉已经熄火,火车也不会再二度起火发生爆炸,便开始驱散围观的群众,预备实施排查和救援。


  接连有健壮的年轻人爬进车厢里,从内部将扭曲变形的车门撬开,大声呼唤受伤的亲人和朋友,简易的担架也被抬了上来。事已至此,奈布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找寻其他人,一手一个将还在抽噎的幼童从窗口抱了出去,让天性良善的镇民将孩子接力传递到他们的妈妈手上。


  “人很多,别让他们离开你的视线。”


  擦干泪水的女人接过孩子,向奈布重重地点头。


  如今她已是一个亡人的妻子,但同时也是两个幼年孩子的母亲,她知道自己垮掉的后果,只能逼迫自己坚强。



  幻听的症状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但四周的声音依然如同隔着一层海水一般模糊。奈布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忙于救助伤者,只有他还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大脑正在封闭感官,声音、画面、情绪正离他远去,留下的只是一片空旷的黑色。


  哈鲁巴小跑过来,千恩万谢地递来一件遮雨的衣服,告诉奈布警署决定为他颁发一枚金质奖章,而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与哈巴鲁擦肩而过,继续朝前走。


  他隐约感觉待在封闭空间对自己的状态并不好,于是干脆逆着人流下了火车,在那之后又去脱钩的那几节车厢看了一圈,确定里面都是些寄存的行李物件之后默默地离开人群,顺着铁轨朝车站的方向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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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边的石子泡在泥水里,轨道在冰冷雨水的侵蚀下发出近似铁锈的气味。无名的蛙类在灌木丛中蹦跳,这欢快跃动的动物根本不知道刚才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何等惨绝人寰的悲剧,自然也无法与落寞走过的背影共情。


  接连几个姗姗来迟的年老的农夫和妇人相互搀扶着顶风行走,将手掌聚拢在嘴边高声呼喊“简妮”、“亨利”之类的小名,不时有人披着雨衣从奈布身边经过,又奔向出事的地方。


  伊莱是一个很好的人,年轻,自立,幽默风趣。


  奈布想。


  雨水又一次打湿了头发,蛰得眼睛也难受。激烈的情绪波动以后是深深的疲倦和无力,他不打算跑着回去避雨了,于是索性开始低着头慢慢走路。一边踢着小块石子,一边回忆这两个星期以来他们之间的短暂交集:


  早安,享用其中一个人烹饪的早餐;午安,享用其中一个人烹饪的午餐;晚安,享用其中一个人烹饪的晚餐。除了必要的碰面,他们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今天早上甚至是他们除了初见之后的第一次洽谈。


  奈布不知道该如何帮那个青年如何处理遗产,是写信给他不知是否健在的双亲,还是任由种植园主们以低廉的价格将小小的农场瓜分成几片?他们之间并不熟识,甚至算不上朋友,待在同一间客厅的时间加在一起还没有2个小时。


  混乱的思维运转着,理性使感性得到冷却,军人的资质让奈布快速地脑定出一份计划蓝图——首先在镇上的公告栏挂上牌子,如果七天内没有人前来吊唁,就在离开前先处理掉那些容易腐坏的食物,将厨房和卧室打扫干净,把屋子里所有能找到的现金先存进银行的保险箱。但也不能全部存起来,得从中抽出一笔钱给种植园园主让他暂时接管克拉克农场的牛羊,最后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在门上,直到伊莱的亲属或者有权处理这笔遗产的人给他打电话,如此一来也算仁至义尽。


  他的身份是租客,如今没有了房东,就不便一直留在这里了。但是处理好一切之后又该去哪里?钱还剩一些,但总不能坐吃山空。早几年前听说自由雇佣兵的待遇还算不错,可以考虑另一种和以前相近的工作。可替人做事的生活前路太过迷茫,长夜漫漫,不如早归故乡……


  渐渐的雨停了,半截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间探出头,铁轨被磨平的部分反射出模糊的光泽。


  咕咕,咕——


  奇怪的鸟类叫声回荡在车站上空,沙哑且瘆人。唯一的车站已经近在眼前,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去围观事故地区,苍白的灯光照射着空空如也的水泥台,竟显现出一丝掺杂着孤寂的诡异。


  走得近了,奈布忽然警觉地眯起眼睛。


  在月光和灯光的映照下,站台上似乎还有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初具人形的瘦长物体坐在装满的麻袋上,一手提着衣兜一手撑着下巴正在发呆。裹满泥水的风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皱巴巴的袖口和衣领分别缀着一块湿泥,皮鞋也只剩一只,如果不是偶尔动动手脚,根本看不出来他跟思想者雕像有什么区别。


  看着那道正在站台边缘探头探脑的身影,奈布喉咙一紧,一股莫名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促使他加快脚步朝车站跑去。


  还没跑几步,对面的人像是也认出他了似的,站起来观望了一会儿,低头找准落脚处下了站台,攥着鼓鼓囊囊的衣摆朝他慢慢走过来。



  “嗨,你怎么在这儿,专程来接我的吗?”


  大半夜在荒郊野岭的铁路边偶遇自己的房客,怎么看怎么是件诡异的事,伊莱看起来却很高兴,自动忽视奈布黑成锅底的脸色走过去给了他一个充满青草和泥土清新的拥抱礼。


  “这话该我问你。还有你这身衣服,被人强……抢劫了?”


  经历了一系列极端的情绪转变,奈布强忍着冲上去当胸打一拳的冲动。他现在不想知道本该在事故火车上被挤成一滩的人为什么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濒临宕机的大脑勉强抽出一丝清明告诉他普通人吃不消这种问候方式。


  他抓小鸡似的揪住泥人的衣领从自己面前拎开,谨慎地仔细打量了一番。


  “泥人”确实是伊莱无疑,然而浑身上下惨不忍睹,衣衫不整,除了泥就是草屑,背后尤其遭殃严重,奈布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狼狈相的。


  “因祸得福。我背着包裹走在半路上忽然被它扑了脸,整个人滑了一跤摔进泥坑里,花了好长时间才爬出来,袋子里所有的干制香料都湿透了。我赶不上车,又没法把它一只小鸟留在雨地里,只能先把它揣进口袋里带过来,等我到售票口准备办理改签的时候才知道出事了。”


  伊莱把包起来的衣摆松开一个角,奈布看到那只早上被他从捕鸟网上摘下来的小猫头鹰蹲坐在衣兜里,缩着翅膀咕咕叫。


  黑底白点,巴掌大小,缩着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勾勾地看人,颇有几分人性化的无辜。


  伊莱“呸”地吐掉一根粘在嘴唇上的草屑,哭笑不得地拎着脏兮兮的衣角:“真可惜,这身衣服是我专门为了社交季找出来的,把它熨平可花了不少功夫。不过往好处想,至少不用再专程跑去看那些富商和开发商的嘴脸,毕竟他们的目标可不单单是香料,本地应该也有许多不错的买家……”


  青年的声音仿佛一管强效镇静剂,奈布感到自己心脏搏动频率正在趋于平缓,额角的青筋随着视网膜上的红色一起消退下去,濒临失控的四肢主导权重又回自己手上。


  “你,你知不知道,你——”


  奈布的视线在猫头鹰和伊莱的脸上来回移动,语无伦次地看着眼前脏兮兮的泥巴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咬牙切齿地呼出一口浊气,将出门时忘了摘的碎花小围裙一把扯下来,恶狠狠地掼在对方手里:


  “回去!粥要结块了!”


  


  【待续】


  



【佣占】蒂斯伯兰纪事(3)

五人格佣占衍生,大概是校独

接(2),失败太多次被限制发布了,试试,万一发出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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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续】







【佣占】蒂斯伯兰纪事(2)

第五人格佣占衍生,大概是校独

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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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接站人


  最近一班开往蒂斯伯兰山区的列车将于清晨六时三十分发车。


  凌晨的候车厅里充斥着朦胧的瞌睡呓语,天边蒙蒙亮,婴儿微弱的哭闹在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鼾声中闪烁,雇佣的仆妇拖着先生太太们的行李在长椅和纪念品店之间来回穿梭,乞丐裹着脏兮兮的毛毡在油墨味十足的报纸堆中酣眠。


  “这趟专列不是每天都有,13窗口的检票员还有一个多钟头才来上班,您来得太早了。”


  空无一人的站牌下方,奈布独自拎着行李箱倚靠在墙角,好心的保洁推着嘎吱作响的小车经过,扫走他脚下的烟头,并在看完车票信息后回答他的问题。


  高悬的挂钟时针缓缓指向数字5,奈布伸手摸了摸口袋,才发现刚买的一盒烟只剩下四根了。捏在手心的火机打了个转,还是被放回了行李箱里。


  规律和效率塑造了奈布·萨贝达的肌肉和骨骼,警觉和机敏则组成他的血液与经脉。身为一名上过战场的军人,他早已习惯在不同的时间点睡去,又在固定的时间醒来,这一点不论是在他作为自由雇佣兵时还是在成为上校之后都没有改变。疯人院里所谓的复健训练固然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他的时间表,却没能摧残他的肉体和意志,以至于他被生物钟喊醒后带着轻便的行李箱从白沙街医院正门不辞而别时,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


  啧,该亖的有钱人,苟鈤的非等闲之辈,去他的精神补偿。


  奈布并不喜欢旅行,就像守规矩的士兵不喜欢毫无意义的指示。

  

  他从战场离开时已经脱离社会太久,没有足够的常识和人脉,若非被人捏住软肋,那张车票在被递过来时就会连着病历本一起被撕得粉碎,而不是被拿在手里用检票钳剪个豁口再贴身携带以备查验。


  “列车已经进站,女士们先生们,请有序排队。嘿站住,出示你的车票!否则就让这位抱孩子的母亲先走。”


  两列火车同时进站,检票口的闸门一开如同堤坝泄洪,检票员和保安不得不拿出泰坦尼克号船长似的架势来指挥失控的人群。被人流裹挟着冲出候车室的那一刹那,奈布再度感受到了这个社会十足的恶意。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在车站外面的园艺店里买一颗仙人球。



  直达特快旅客列车始于内陆,仅有两个经停站,在蒂斯伯兰山区一个叫“波干都”的小镇完成卸货,然后会在下一站进行车身保养,两周后接上另一波乘客驶回始发地。

  奈布刚上车时沿途皆是大段的公路和城镇,水泥灰和铁锈红充斥着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偶尔有风刮起来,林立的烟囱头将整个城市的上空都喷满黑色的孢子云雾。逐渐的开始出现红砖黑瓦的独栋小屋,老牛在湿泥淤积的田垄间埋头嚼草,羊群在栅栏内嬉戏,水泥杆之间架设的黑色电线上稀稀拉拉地蹲着一排无家可归的黄嘴乌鸫——火车向左开,头却一致向右摆,尾巴漫不经心地一翘一翘,还算有几分意趣。


  “先生,请允许我为您隆重介绍本公司最新上市的玩具火车模型。从外观上我们参考了那列著名的……”


  “一杯水。”


  挎着一口袋玩具的乘务吃了瘪,继续一边吆喝一边顺着过道走远。奈布坐在靠窗座吹风犯困,但总睡不着,已经被起开帽盖的苏打水咕嘟冒泡,敦促着他打开日记本用铅笔头在纸上先写下一些将要购买的日用品。


  由于将患有严重战争后遗症的退伍军官误诊为了无法自理的精神病患者,白沙街医院为他安排了一次舒缓身心的乡村度假游,并支付了一笔丰厚的补偿金,然而给远在异国他乡的账户汇过一次款后,这份闲置资金便显得不再充裕,高昂的额外消费不在计划之内。除了刮胡刀,两块硫磺肥皂,一些糖果巧克力之类高热量的零食以外,他还另算了一条新的水牛皮腰带,又随手涂了几个自己想要的新袖扣款式。

  

  在那之后奈布实在想不到自己还需要什么生活必须品,于是收拾好东西,打开手提箱开始看一本他从医院公共书架上顺走的书。


  书是手绘本,画风精致,充满童趣,一手字写得十分规整漂亮,唯有装订比较粗糙,应该是医生或护士随手画给等待就诊的小孩看的。

  

  奈布取下挂在书脊外的书签,揭开红色封皮,看到常青藤在坍圮的篱笆上环绕,从书的封面绕进扉页。没有令人头痛的密密麻麻的晦涩文字,取而代之的是各式各样的彩色插图,加以三两行的故事——


  棕色的猫头鹰在林荫下远望高轨上的红皮火车,在窗口询问好心的老人能否让它进去躲躲雨;


  太阳神阿波罗为向达芙妮求爱手持竖琴弹奏优美的乐曲,而后在变成月桂树的少女身边垂泪;


  美狄亚帮助英俊的伊阿宋取走了金羊毛,美丽高贵的公主从此成了众叛亲离的魔女;


  疲倦的战士在林间草地上和衣而卧,一只夜莺落在树梢唱起歌儿,将军连忙竖起食指求它噤声;


  ……


  页数不多,很快就翻完了,内容涉及但不限于一些令人耳熟能详的寓言故事、神话传说、历史趣事,甚至是电影和歌曲。在倒数第二页的插画处,一名身穿古希腊白袍的男人手持杠杆置身太空,被画得又高又瘦,地球与人的比例几乎缩减到了一比一。


  【给我一根杠杆,我能撬动整个地球。】


  奈布简单看了一眼配文,翻到了下一页。


  可能是由于保管不当,也可能是因为白沙街医院的病人行为特殊,后面好几张纸都被胡乱撕去了,只剩下半幅插图和一些不规则的锯齿,依稀可以辨别出图中画着一名坐着帆船在海浪中沉浮的男子,正伸长手臂似乎要去推一面无形的墙。而在帆船下方的海底砂砾中,被古老瓶子封印千年的魔鬼已经许下了向施救者报复的誓言,只等无辜的受害者用渔网将它捞上岸去。


  看完后奈布合上书想找找作者署名。然而适逢午餐时间,食物的香气从9号车厢缓缓逸散开来,图画书就被重新装进了行李箱里,一路上再也没有被拿出来看过。



  中途下起了大雨,风后逐渐转晴,而后又阴了下来。除却近山的小城以外,剩下的一路便都是乡镇农田了。

  

  期间有人上下车,车厢里嘈杂复又安静,乘客的身影在漫长的旅程中越发稀疏。火车呜呜地在非晴非雨的天气中行驶了三天两夜,中途停下来添了一次炭,终于在越过一条穿山隧道后狠狠颠簸一下,将最后一位乘客送达了目的地。


  蒂斯伯兰山区濒临近海,气候多样,密林丛生,植被终年常绿,一座安静而具有文艺气息的小镇坐落于洼地,成为连接内陆和海滨的小小枢纽。崎岖的山路和过于祥和的氛围限制了波干都小镇的发展,火车两周才来一趟,送来或接走一些想要在这里寻找灵感的编剧和作家,亦或是一些富贵的度假闲人和香料商人。


  “请检查您的贵重物品,带好行李,先生。踩上踏板,对,就是这样……好的,那么很高兴为您服务,再会——祝您有个愉快的假期。”


  清早的车站略显冷清,偶有一两个结伴晨跑的老人从台阶上的绿化带经过,安静得像是整个世界尚未醒来。乘务员慢悠悠地收起踏板,奈布拎着行李箱踩上车站坚实的水泥地,在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瞬间竟罕见地有了一丝恍若隔世错觉。


  负责为奈布接站的是一名瘦高的男子,看起来很年轻,却又穿得过分老成。一身浆洗到干硬发白的风衣,胸前挂着手写的接站牌,只手撑着一把蓝黑格子折叠伞站在水泥砌的站台上,右腕上戴了一块陈旧而又精致的黄铜色机械表,活像上个世纪躺在典当行柜台里的老古董。

  

  火车的轮子将铁轨上的水渍轧得朝两边飞溅,在光滑的鹅卵石之间蓄成一个个小水涡,他只是微微倾斜雨伞将从顶棚漏下来的水倒出去,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在这里站着,风雨无阻。


  “我在这里等你有一会儿了。”


  那瘦高个察觉到要接待的客人在另一侧站台下了车,将衔在嘴里的烟头吐在地上用鞋尖碾熄,卷起裤腿麻利地从站台下来,跨过两道铁轨走到奈布身边,愉快地朝他伸出手:“伊莱·克拉克,有人告诉我你得在这儿小住一段时间,祝你旅途愉快。”


  “奈布·萨贝达。”


  奈布隔着一段距离将行李换到右手,不着痕迹地向后躲了一下。


  所有的行李仅是一只牛皮手提箱,里面装着一本书,一沓装订好作为日记本的白纸,一支笔,一些零钱,还有一套叠得板板正正的换洗衣服,其重量甚至不及婴儿。自称伊莱的接站人并没有在意奈布的闪躲,反而自来熟地接过行李箱,陪他往车站外走去,一路上很热情地为他介绍此处的山水景点以及特色小吃,不吝分享一切有意思的见闻,甚至包括他自己的经历和感想:


  “你一定是第一次来这里,没见过附近铁路刚建成的样子。当时许多人选择就近围观,而我正巧从旁边走过。冒着黑烟的铁皮火车从这一头驶向那一头,小孩都在猜里面的椅子和桌子到底是用了胶水还是铆钉才能定在原地,走着走着差点撞了树。事实上我没坐过这种动静太大的交通工具,偶尔搭路边的顺风车,毕竟票价实在是太贵了,但我准备下次出远门的时候试试……”


  对方异常健谈,脚步轻快,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找到可以倾诉的对象了,非要一次性说个痛快不可。奈布跟在他斜后方安安静静地走路,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忍受如此聒噪的人作为度假生活的陪衬。

  

  好在这样的单方面交流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在经过街角的一家面包店门口时他的肚子很明显地响了一声。

  

  伊莱善解人意地停住了脚步:“你在下车前吃过早饭了吗?”


  “还没有。”


  “我猜也是这样。”


  伊莱掏了掏口袋,递给从窗户探出头的老店主一张小面额纸币:“早安、午安加上晚安布莱德先生,给我两块黄油面包再涂一层山梨果酱。对了,你要不要甜牛奶?”


  最后一句话是他转过头来和奈布说的,虽然用的是礼貌的问句,但很显然他已经准备付两瓶的钱了。


  “不,谢谢。”


  奈布婉拒了对方的好意,被迫接过一大块烤得黄澄澄的面包。过于热情的接待让他不太舒服,于是直接开口发问:“让我来这里的人告诉我已经事先安排好了住处,接下来我该住哪?”


  白沙街医院背后的某位资助者为了能虐待他一个月解恨而给出了丰厚的补偿,装着支票和零钱的信封中包含了额外用于缴纳食宿花销的费用,但奈布不想把这笔钱花在吃喝玩乐和另找旅店上。


  许多上过战场的退役士兵由于心理或者生理方面的问题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到体面的工作,一名在本地没有人脉的上校也好不到哪去。他现在没有稳定经济来源,驾照和名声全赔在那场发生在银行的意外里,在这种情况下坐吃山空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在附近找一份临时工作,尽可能快地适应正常的社会生活。


  当然,在此之前他急需一个落脚的地方。


  “我家。”

  

  伊莱回答得很干脆,说这话时他正在用老板友情提供的餐刀和牢牢扣在玻璃瓶嘴上的木塞作斗争,分出一丝注意力用于解释:

  

  “听说你喜欢安静的地方,两周后我要去伦敦跟一位大人物做笔香料生意,大概要到社交季结束的时候才能回来,我需要一个能帮忙看管克拉克农场的人——平时没什么要做的事,每天早上打开羊圈和鸡栏的门,傍晚吆喝一声它们就会乖巧地自己回来。我一个人独居,盥洗用具和被褥都是新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用我的卧室,当然,二楼还有刚收拾完的客房。”


  砰的一声,瓶盖被起开了。


  厚厚的一层山梨果酱顺着面包饱满的弧度淌到手背上,伊莱笑眯眯地举起奶瓶朝奈布敬了一下:“再次祝你假期愉快,干杯。”

  

  

  【待续】